我发现自己身上的毒浸入骨髓时,微服私访的楚晏川回宫了,还带着一个女子。
宫里一团喜气,人人都说陛下终于要立后了。
沈娇要八抬大轿、要凤冠霞帔、还要把我在皇宫中唯一的居所占为己有。
楚晏川却只宠溺地对她笑:「娇娇是我的救命恩人,合该恃宠而骄。」
我早知天子无情,
怎么偏偏信了从前他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人人只道沈娇是陛下的救命恩人,
可我给他当了十五年影卫,为他出生入死又算什么。
1
楚晏川从江南回来了,我听到消息第一时间求见,却被告知他正和沈娇在御花园赏花,不便相见。
还是沈娇扯着他的衣袖,撒娇说想看看大名鼎鼎的影卫是什么样子,我才得以进入御花园。
穿着粉色襦裙的沈娇依偎在楚晏川身边,楚晏川同她时不时相视一笑。
我一身黑衣黑裤,单膝跪下给两人行礼。
「影七,你怎么来了?」楚晏川皱着眉。
我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好久没有从楚晏川嘴里听到我在影卫中的代号了。
他曾在床笫间一遍又一遍在我耳边讲,天下只我一人唤他阿川,就像天下只他一人唤我宛霜。
我终于还是开口:「陛下,您临行前我替您试出的毒……」
「阿川,怎么影卫里还有女人!」沈娇往楚晏川怀中缩了缩,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阿川不是说,身边只会有我一个吗。」
沈娇伸手想要掀我的面纱,被楚晏川扣紧了指节。
楚晏川安抚地拍了拍沈娇的手,「一个奴才而已,你若是不乐意,我便不让她在我身边就是了。」
「影卫不是百毒不侵之躯吗?歇上一周足够你恢复了。之后和影五换换,你就不必在我身边跟着了。」
好一个百毒不侵之躯,那是用无数毒药巫术喂出来的,也只有经历完这些仍然活着的人才配进入影卫。
可这次的毒非但没有在我体内自行代谢,就连影医看了也束手无策。
我跪在地上,余光看见二人牵着手离去,沈娇的绣花鞋一步步好像踩在我的心上。
喉间涌上一阵腥甜,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2
值夜途中,影二看我面色不对,几乎要从房梁上跌下来,连忙说要替我值守。
我朝他感激一笑,运起轻功回到了寒露阁里。
我刚把被血浸湿的手绢丢掉,楚晏川身旁伺候的德远公公就从侧门进了寒露阁。
「小姐,陛下让您去紫宸殿候着。」
我五脏六腑俱痛,下意识便想拒绝:「公公,我今日身体不适——」
「小姐,您还是陛下的影卫。」
是了,我哪有资格拒绝天子。
影卫是天子养的狗,为他生为他死,更何况小小的病痛呢?
「我换身衣裳便去。」我苦笑着,却还是忍不住开口,「今日沈姑娘不是进宫了,陛下为何不找沈姑娘作陪?」
德远公公抚了抚袖子,「沈小姐乃是沈将军家千金,陛下说婚仪未成,不好污了沈小姐的名声。」
……
我从寒露阁的暗门走向紫宸殿的寝宫,一如从前的很多个夜晚一样。
只是脑子里却一直回响着德远公公的那句话。
那年楚晏川还是皇子的时候,祭典途中被太子的人掳走,我冒死相救,带着楚晏川藏身于破庙里。
一块红绢盖在头上就成了盖头,楚晏川说此生绝不负我。
当时只觉得情真情深,连破烛草席也是洞房花烛。
可我陪在楚晏川身边这么多年,无论是遮着面纱的「影七」还是无名无姓的「小姐」,我在宫中都不曾有什么好名声。
苦果自咽。
3
毒气浸体,我却仍然尽力配合着楚晏川,以免扫了他的兴。
楚晏川重欲,登基一年后宫却没有一人,只有我同他夜夜欢好。
我看着身上青青紫紫的印子,知道餍足的他最好说话。
想起来影医说我最多再有三个月的光景好活,我咬牙对他开了口。
「陛下,微臣想求个恩典——」
楚晏川波澜不惊地看我:「宛霜,你是因为沈娇生气了吗?她是个娇娇小姐,不能和你比,你多谦让着点。」
「陛下多虑了,微臣不敢。」
楚晏川笑了笑,听不出语气:「我说过不让你喊我陛下,你今日诚心气我是吗?朕是天子,做事情有自己的考量,不过是接个沈娇入宫,也搁得住你这样耍脾气。」
我赤裸着身子从床上爬起,跪在楚晏川面前。
「我从未想干涉陛下任何,君王后宫不可一日为空。」
我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低着头无声地落下一滴泪。
年少时说绝不做他人妾的宋宛霜,竟如今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倘若爹娘和哥哥还在世,恐怕要朝我发脾气。
想起爹娘和哥哥,我咬着牙继续道:「只求陛下记得……您曾答应帮宋家翻案。」
楚晏川一把掐住我的下巴,「我同你,就只有这一个作用吗?」
「微臣不敢。」
「好一个微臣。」楚晏川冷笑一声,「既然你如此大度,这寒露阁也别要了。」
「沈娇说想住在这里,因为此处离朕最近。你让给她做寝宫如何?」
我瞪大了瞳孔,不敢相信楚晏川的话。
他分明知道寒露阁的桩桩件件都是我按照曾经的宋府置办的,是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的——家。
我掐着手心,用尽力气说了声是。
楚晏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这样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冰冷的龙床上,拂袖而去。
4
我的东西被扔到了最偏僻的含凉殿,我索性也不收拾了,日夜住在影卫营中。
我每日忍受切肤之痛,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胳膊上也出现了黑色的淤痕。
影医叹息着冲我摇了摇头。
我不必再换下黑色的影卫服去爬紫宸殿的龙床。
因为沈娇已住进寒露阁,楚晏川每天下了朝便去寒露阁待着。
宫人都说,再也没有像沈姑娘这样的盛宠了。
的确,毕竟我住在寒露阁时,楚晏川一次也没有迈进过寒露阁的大门。
我把心里的苦涩全部压着,更加拼命地去执行每一个任务。
杀人、取物、监听。
影卫营里本就有「影七最不惜命」一说,现在我日日浑身是血的回来,更坐实了这些。
连最冷酷的影一,也在我的窗前面无表情地放下一瓶金疮药。
可他们都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在我死后,楚晏川能惦念着我这么多年的苦劳,帮我继续查宋家的冤案。
又吐出一口血来,我真正感受到自己时日不多了。
5
我原以为死前可能都见不到楚晏川了,毕竟后宫都知道他年后便要和沈娇成亲了。
他每日亲自检查成亲的宫仪,奇珍异宝不要钱一样地抬进寒露阁。
谁知我却接到了御批的指令:
在朝会中刺杀晟北一族新任的单于,拓跋屿。
我扮作宫女模样站在一侧,看着主位上的楚晏川握住沈娇的腰。
当着无数使臣的面,沈娇笑闹着要和楚晏川喝交杯酒,楚晏川一副宠爱的模样竟真的应下。
我的心早已碎无可碎,只克制住自己不去看楚晏川。
他为君,我为奴,
她才是……妻。
沈娇在中央献舞一曲,她身姿曼妙可人,楚晏川的视线始终停在她的身上。
舞毕,使臣纷纷鼓掌夸赞,说什么「姑娘和陛下果然郎才女貌」「晟北一族提前恭贺新禧」「沈姑娘不愧为京城第一才女」。
这时,一道声音却不急不缓地打断。
「我幼时也曾居住在中原,怎么听说这京城第一才女另有其人……好像是,是一位叫宋宛霜的姑娘。」
我心头一悸,猛然抬眼看去。
说话的人身材高大挺拔,一头卷发半扎了个马尾,碧绿的眼睛笑意盈盈
——不是别人,正是我要刺杀的晟北年轻单于,拓跋屿。
楚晏川皮笑肉不笑,一眼也不曾看向我。
「不过是罪臣之女,单于倒是挂念着。」
拓跋屿爽朗大笑一声,嘴里连连道好。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方才谈到中原与晟北和亲一事,我看沈姑娘却是不太乐意。」
沈娇可怜巴巴地看向楚晏川,「陛下……」
楚晏川沉声:「一生一世一双人,朕便是娶妻,也只会娶一个。」
沈娇笑了,一双葱白的手抚上楚晏川的胸膛。
好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样的许诺,我也曾从楚晏川口中听到。
只是如今「一双人」却已不是我们。
我的眼睛血红,身体和一颗心都像被马匹碾过一般疼痛,以至于忽视了沈娇似有似无的视线。
沈娇微笑着:「不若单于挑选一位中原阏氏娶回家,便也算和亲了。」
6
只是我没想到,那拓跋屿居然伸手指向了我。
楚晏川皱着眉:「一个小小的宫女,用来和亲于礼不合。」
拓跋屿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笑着看了我一眼,又转向楚晏川。
「我们晟北的好男儿从来不拘小节,遇上心爱的人哪还有礼数一说。」
「听闻您与沈姑娘便是一见钟情,我与这位姑娘也是如此。还望陛下成全。」
这拓跋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没等楚晏川开口,那边沈娇却坐不住了。
「单于大人既然拿这宫女同我比,恐怕她一定有什么过人之处。」沈娇竭力笑着,眼神里却全是狠辣,「不如请她也来给大家表演助兴好了。」
「姑娘一定要好好表现呀,不然丢的可是我们大夏朝的人……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个宫女,若不是大户小姐出身,能有什么才艺傍身?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惹了沈娇,要让她拿我开刀。
只是这却——
正中我下怀!
我脚尖向前一踢,侍卫佩戴的长剑立刻便出鞘,被我牢牢攥在手里。
「小女不才,比不上沈姑娘六艺皆精,就给大家表演一曲剑舞罢。」
7
剑花飞舞,沉重的铁剑在我手上好像绸缎般轻盈。
「好!舞得好!」
「中原竟如此人才辈出,一个小宫女便有如此武艺!」
周围一片叫好声,只有一旁的沈娇眼神阴毒,死死地攥着自己的袖口。
拓跋屿的绿眼睛炯炯有神,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
我微笑一下,提剑便向他的面中刺去!
电光火石之间,拓跋屿竟然借力扣住我的手,一把揽过了我的腰。
「我说了会娶你回晟北的,小娘子怎么这么急着投怀送抱。」
他笑得戏谑,好像真是同我笑闹一样,可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我刚刚那一剑顶着身上的毒,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大内高手中能接下我这一剑的绝不超过三人!
可拓跋屿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我想起楚晏川说晟北新王登基后大兴练兵,对中原虎视眈眈,不禁心中一阵发紧。
琉璃的破碎声打破了我的思绪。
楚晏川把酒杯摔在地上,「够了,你们还要抱到什么时候。」
他看向我:「宋七,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嫁过去吗?」
一旁的沈娇娇笑着,把脸贴在楚晏川的臂膀上。
8
强行运功的结果就是毒脉加深,朝会的后半程,我已经站不直身子了。
可我就这样忍着痛,看着楚晏川为沈娇擦去嘴角的酒痕,看着楚晏川拈起沈娇的一缕青丝,看着楚晏川喊她「娇娇」。
楚晏川再没看向我一眼。
朝会散去,我浑浑噩噩地出了门,身上的疼痛已无可忍受,我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下一秒,一个黑影打中了我的脖颈。
晕过去的最后一秒,有人掰开我的嘴往里面灌药。苦涩混杂着血腥味充斥在我的喉间。
我听见沈娇得意的笑声。
「宋宛霜,从前人人都说你比我强,可你看看你如今这副落水狗的模样。我偏要把你拥有的一切都夺走。」
……
再醒来时,我被放在一个富丽堂皇的床上,浑身上下一丝不挂。
好渴,好热,好燥。
一股痒意从我的小腹袭来,一直爬向我的全身,我禁不住溢出了一声难耐的喘息。
我被沈娇下药了!
正当我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时,大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了。
四目相对,我的心瞬间凉了一瞬
——是拓跋屿!
他看我一眼,整个脸就涨红了。
拓跋屿脱下他的大氅,一把罩住了我,「宛、宛霜,你怎么在我这里?」
我无暇顾及拓跋屿怎么会知道我的真名,因为身上奇怪的感觉越来越重了。
我咬牙道:「拿冷水来!」
拓跋屿眉头紧锁,此时也发现了我的不对。
「这样不行,你中了催情药,强行压下去对身体有大伤。我……」拓跋屿一握拳,「你若愿意,我去给你找个小倌来!」
我掐了把大腿,竭力保持清醒:「不用,你去拿冷水就好。」
拓跋屿痛喝一声,转头去给我拿来一桶冷水。
我打着哆嗦,将冰冷刺骨的水一瓢又一瓢地浇在身上。
我仿佛置身于冰火两重天,一头是情欲蒸腾,一头是钻心的凉。
拓跋屿死死盯着我,牙齿都在颤抖。
「他这些年,就是这么对你的?」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看见了他腰间的短刀。
我快忍不住了。
末了,我一把抽出那柄刻着胡文的弯刀,狠狠扎进了大腿内侧。
「宛霜!」
拓跋屿嘶吼的同时,只听见一声怒喝从门口传来。
「宋七!拓跋屿!」
9
伴随着怒喝,楚晏川和沈娇推门而进。
他们看到的是我浑身湿透,只罩着一件拓跋屿的外衣,被拓跋屿紧紧搂在怀里的样子。
「宋七,你真是不知廉耻!你就这么急着嫁给拓跋屿,甚至连夜要爬他的床吗?!」
楚晏川指着我的鼻子,却被拓跋屿高大的身躯拦住了。
拓跋屿一言不发,只冷冷地挡在我身前。
沈娇惊呼一声,一脸不可思议:「姑娘怎么……刚刚宫宴结束,就脱光了衣服与单于苟且。中原如此留不下你,你如此想要做晟北的阏氏吗?」
「既然你知道沈姑娘马上要成为晟北的阏氏,你怎么敢这么对她讲话?」拓跋屿冷笑,「更何况我们——」
「是。我不想再留在皇宫了。」
我已浑身麻木,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了,只知道自己的嘴唇还在一张一合。
「我与单于既两情相悦,还望陛下成全。」
「荡妇!」楚晏川暴怒,伸手就要扇下来,被拓跋屿坚实的小臂一下挡住。
隐隐约约中,我好像看到拓跋屿将两人赶了出去,但我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了。
小腹中仿佛有刀子在绞,把我的血肉都通通划烂。
一缕鲜红流了下来……
10
宛霜,你怀孕了。拓跋屿对我说。
拓跋屿带的医生不给我开引产的药,说我现在的身子骨,喝下去恐怕直接一尸两命。
现在死,或者几十天之后我和孩子一起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拓跋屿却不听,每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我,还说一定要帮我找到解毒的药。
我问他为何要帮我。
拓跋屿桀骜不驯的脸庞难得露出了一丝羞赧,「宛霜,我是小山。你还记得我吗?」
我睁大眼睛,面前俊朗的男子和多年前那个小卷毛重合了。
我小的时候,爹是楚晏川的老师,我便常常缠着他要一起进宫,只为了能偷偷多看上楚晏川几眼、多同他说上几句话。
可是楚晏川太忙了,我绝大多数时间只能一个人看着云等他。
有一天我遇到了同样看着云的小山。
那时候的小山可不像如今的拓跋屿,他干干瘦瘦的,一头卷毛因为营养不良而枯黄,只有一双绿眼睛还是锃亮。
我那时候还是一呼百应的宋丞相家千金,做事情风风火火。
我看见有宫女太监欺负小山,便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
我对漂亮的小卷毛说,以后我保护他。
自那以后,凡是我进宫来寻楚晏川,便一定给小山带上一顿好吃食,还偷偷给他塞银锭。
只是有一天起,小山突然不见了。
不等我去寻找,我爹便出事了。
官至宰相到阶下囚也不过一夜之间,随时对宋家敞开的宫门自此紧闭。
现在想来,拓跋屿恐怕当初是晟北送来的质子。
从质子到现如今楚晏川也视为威胁的晟北单于,他这些年不可谓不辛苦。
我叹口气,「我时日不多,你不必为我再费心了。知道旧友还活着,已经是对我的宽慰了。」
拓跋屿却很坚定。
「我会照顾好你和孩子的。你的孩子生下便姓宋。」
11
去晟北的前一夜,我偷偷潜入紫宸殿中,想要拿走我曾经送给楚晏川的玉佩。
那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让我赠予想要一生相守之人。
可如今,我想要相守一生的人却在一墙之隔的地方,与别的女子亲密。
我竭力地想要将声音隔绝,但影卫长年的训练,却让我清清楚楚听到楚晏川与沈娇的亲密谈笑。
楚晏川那一声声「娇娇」仿佛尖刀刺穿了我的耳膜,一时间竟比身上的毒还使我感觉疼痛。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是正牵着她的手,还是正抚着她的脊背?
我摸了摸自己小腹,心如刀绞。
咬紧牙关,我继续在书房中翻找,可下一秒,我竟在一个密匣中看见了我爹的姓名!
我颤抖着手翻开,里面桩桩件件竟然详细记录了宋家被害一事。
而陷害我爹的人,正是沈娇的父亲沈老将军!
怪不得,怪不得我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当年的蛛丝马迹。
原来楚晏川早已查明了真相,并将其隐瞒了下来!
我在床笫间哀求着爱人帮忙查案,又为他出生入死只求功名簿还一个我爹的清白……
可到头来,与我耳鬓厮磨的人竟要娶仇人的女儿做妻!
我目眦欲裂,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我要让沈家血债血偿!
12
晟北民风淳朴,草原上的姑娘和汉子都对我热情非常。
而拓跋屿更是像对待眼珠子一样对我,仿佛我是什么脆弱的琉璃。
他盯着我喝完了一大碗苦药,一米九的汉子单膝跪在地上,从我手里接来药碗。
拓跋屿好像一只敛了毛的狮子,小心翼翼地问我:「宛霜,你觉得草原好吗?」
草原自然是好。
我在深宫数十载,第一次真正呼吸到名为自由的空气。
可故人有情,我却不能无义。
何况我身上还有血海深仇要报。
我看向拓跋屿:「你知道我身上的毒,我最多不过两个月好活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小山,」我唤他一声,「我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宋宛霜,我不会让你死的。」拓跋屿深邃的五官拧成一团,「你要信我。」
无论是影医还是草原的神医,人人都说此毒无解。
更何况生死之于我,早就不再是什么大事。
看着拓跋屿坚定的神情,我缓缓摇了摇头。
他好像想握住我的手,临到头却又只是抓住了我的袖角。
「宛霜,你等我。你和孩子都会活下来。」
13
那天之后,拓跋屿便突然失踪了。
他找了侍女寸步不离地照顾我,我却不能再等了。
我留书一封,夜半悄无声息地牵了他的马。
此去中原,我拼了命也要拿下沈谋的项上人头,以告慰宋家在天之灵!
可我刚出马厩,突然草原之上火光冲天,阵阵躁动和嘶鸣传来。
「不好了!大夏那狗皇帝出尔反尔,让什么沈老将军率兵十万攻打晟北!」
沈谋!
好一个冤家路窄!
我着了魔似得仰天大笑,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大夏与晟北已有百年不曾开战,此时拓跋屿不在,晟北上上下下乱成了一锅粥。
我一把抹去嘴角的血污,翻身上了马。
我在人群之中高高地举起一个火把,厉声对周围的骑兵道:
「此时若退一步,流血的便是家中的妻小;此时若怕一秒,烧毁的便是晟北的草原!」
「即使单于不在,也绝不可使敌人侵入草原一步!」
话音落下,我提起长刀第一个杀入人群之中。
14
血,到处都是血。
我身上也受了不少伤,但我却毫无知觉。
此时的我已经杀红了眼,一心只有对面的将领——那个陷害了我家的仇人、沈娇的父亲——沈老将军沈谋!
我两腿一夹,带着马儿向沈谋冲去,却没发现自己身侧正有一个士兵挥刀砍来。
「小心!」
「当」的一声,一根长枪飞过,正好拦下了那士兵手里的刀!
我扭头一看,心里突然安定了一秒。
是拓跋屿!
一周未见,拓跋屿的下巴上长出了细小的胡渣,脸上胳膊上更是不知怎么回事布满了伤口。唯独他那双绿眼睛,在人群中依然明亮有神。
他眼中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对我讲,却硬生生忍住了。
拓跋屿没有劝我走下战场,而是举起长枪,向晟北的将士们呼喊。
「晟北的好儿郎们随我一起,把这群侵略者们赶出去!!」
疲累的士兵们看到拓跋屿的出现,立刻恢复了神采。他们举起手中的武器,振臂高呼「单于归来!天佑晟北!」
记忆里被欺负的异族男孩,现在已经成为了威风凛凛的英豪。
我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又在下一秒,策马向对面的首领冲去!
拓跋屿骑马与我并肩,我们两人硬生生从人海里杀出了一条路。
拓跋屿一枪刺翻了沈谋的马,我紧接着长刀跟了上去。
只听「唰」得一声,血液飞溅,沈谋的头颅硬生生被我砍了下来!
爹,娘,你们看到了吗?!
女儿终于亲手为你们报仇了!
一行泪混着脸上的脏污和鲜血滚了下来,我在马背上忍不住颤动。
将军身死,大夏的士兵们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四处逃窜起来。
「宛霜!」拓跋屿神采飞扬地看向我,从怀里掏出了一株草,「我找到解药了!」
可就在这时,多年影卫培养出的第六感使我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
我突然在拓跋屿的背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
下一秒,我想也不想就飞身挡在了拓跋屿的面前。
「宛霜!!!!!!!!!!!!!」
15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轻飘飘的,骨髓里一直以来的痛也消失了。
楚晏川站在我面前,却好像看不见我一样。
他捧着一根香烛向我走来,我闪身想要避开,他却直接从我身体中间走了过去。
看着空无一物的镜子,我恍然大悟。
我变成了一缕鬼魂。
楚晏川把香烛供在案上,虔诚地跪在下面,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面前的楚晏川对我来说有些陌生。
楚晏川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头发如今胡乱披散着,像枯草一般。他看上去失魂落魄,脸颊都瘦得凹陷下去,眼睛里满是阴霾。
更令人诧异的是,楚晏川一向自负,对神佛从来便嗤之以鼻。
可他如今竟然亲身在宫殿中跪拜。
等到楚晏川念完,一旁的德远公公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陛下,释空大师在寒露阁外面候着了。」
我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正是我生前待着的寒露阁。
我自甘困在深宫数十年的地方。
楚晏川仍然跪在地上,看也不看一眼身后的释空大师。
他开口,嗓音沙哑:「大师,我已按你所说,供奉她的玉佩七七四十九天,为何她还不现身?你不是说她没有离开吗?」
「宋小姐有执念未解,所以魂魄还没有投胎去,也不能离开肉身太远。」释空大师缓缓开口,「按理说这遗物——」
释空大师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楚晏川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谁允许你说这是遗物的?」
释空大师仍然面不改色:「逝者已逝,这是改不了的定数。」
楚晏川松开手,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释空大师敲了两下木鱼,突然凝神盯住了我,仿佛能透过我半透明的魂魄看见我在这里一样。
我心下一惊。
「陛下,宋小姐的魂魄就在此处。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命魂。宋小姐魂魄归去之前,还能同人间说三句话。」
楚晏川猛得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四周看去。
「宛霜?宛霜?你在吗?你能听见是吗?」
「你为何不愿同我说话,不,不可,你好好修养魂魄,千万不可开口。」
释空大师和德远公公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只有楚晏川还在殿中不停地自言自语,不对,也许是在说给我听。
他涕泪横流,哭得很痛。他不停地和我道歉,不停地哀求我现身。
但也许是因为肉身已死,我心里竟然无一丝波动。
我只是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
16
之后的几天里,我发现自己无法离楚晏川太远,索性就一直跟在他身边。
楚晏川几乎成日成夜地待在寒露阁里,状似疯魔。
我觉得有点可笑,毕竟在我生前,楚晏川不曾踏足过这里一步。
只有我完成影卫任务后,洗净身上的血,一步步从这里走到他的紫宸殿。
我却曾甘之如饴。
只因我以为他爱我,他需要我。
楚晏川坐在我的卧房里,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一切。
「不,不,不是的。这里为什么会是这样?」
「你最爱的琴,你的画。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看着空空荡荡的卧房,突然对楚晏川,也对自己,产生了一丝怜悯。
我从前太蠢了。
楚晏川早已不是小时候那个势单力薄的皇子。他身居高位太久,我怎么能妄想我们之间有爱呢?
影卫为什么会需要琴?那是不谙世事的世家小姐用来获取赞誉的。
我布满鲜血和疤痕的手,早就只能用来握住刀了。
楚晏川又疯了一样扑到衣柜前,打开却看见里面整整齐齐的黑衣。
突然,他在衣柜深处看见了一抹亮色。
楚晏川飞快扯出来那些布料,希望能看到我从前当宋家大小姐时会穿的锦衣玉服,好以此来证明这些年我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其实过得还不错。
但他注定会失望。
里面的衣服全是奢华布料所制,只是却一件比一件轻薄难堪。
哪家哪户的大小姐都不会穿这样的服饰,只有下贱的娼妓才会。
可我就是每夜穿着这样的衣服,在他的龙床上等他的啊!
「我明明让下人好好待你……」楚晏川抓着衣服的手在颤抖,牙齿里也打着寒颤,「怎么会……怎么会连一件体面衣服也没有……」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我一个无名无分的女子,住在一间从不来人的小阁楼里,被皇帝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他怎么会觉得会有下人瞧得起我?!怎么会觉得会有人「好好待我」?!
只是从前我忍耐德远公公或者任何一个太监宫女的鄙夷与慢待,因为我觉得楚晏川是有苦衷的。
我是罪臣之女,没翻案前他与我种种,只会让他名声有碍。
我觉得只要他爱我,就足够了!
可楚晏川,你怎么偏偏这时候要一副肝肠寸断的模样呢?
我穿着那些不像衣服的衣服去爬你床时,你不也乐在其中吗?!!
17
楚晏川跪在我只有一层单被的床边,把头深深埋在坚硬的石板上。
「宛霜,我,我还给了你很多钱。我以为你这些年在宫里过得很好。」
钱?
那些他随手赏赐的钱财,被宦官一层层压榨下来落到我手里,全都被我用来去查宋家的冤案了。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一生忠实为国的父亲,会如同他们所说,是一个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奸臣!
但我无论如何也查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可我从未想过,普天之下能把一切都掩藏这么好的只有一人。
那就是他,那就是皇帝,那就是我自以为的爱人
——楚晏川。
楚晏川突然触碰到床头的一处松动,他神色一凛,看到一个密匣从床头的暗格里弹了出来。
他小心翼翼地把匣子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发黄的糖纸,和一本册子。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翻开那本册子。
【我在宫里失足落了水,被一个好看哥哥救下来。他哄了我好久,还给了我一块糖。他人真好。】
【我又缠着爹爹进宫,去偷看那个哥哥。他功课好忙呀。】
【今天等哥哥的时候,帮了一个被宫女欺负的小卷毛。】
【快要乞巧节了,我想托小卷毛帮我给哥哥送一个荷包。我缝了好久,手被扎破好多次。】
……
【阿川说要娶我,我却不能害了他。娶一个罪臣之女,无疑是在给太子党递把柄。】
【也许我可以去当阿川的影卫,他太累了,我想帮他。我也需要身份去帮爹娘查案。】
【阿川中药了。我和阿川……洞房了。他说登基后一定娶我,要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
【他刚登基政权不稳,更不该娶一个罪臣之女。他爱我,我应该理解他。】
【他看到我吃药,生气了。但我不能要孩子,阿川还需要我帮他做事,我还需要帮父母查案。对于影卫来说,孩子太累赘了。】
【从寒露阁到紫宸殿的路很黑,有时候我会觉得有点难堪。但我们彼此相爱,这就没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18
「怎么会这样!不!」楚晏川两眼通红,他狠劲抓住自己的头发撕扯,又控制不住地拿头去撞床边的木板。
「我以为你从小就喜欢拓跋屿,我以为你是为了给父母翻案才跟在我身边。我以为你不爱我才不愿意有一个我们的孩子!」
楚晏川跪在地上,浑身上下都在抖,「我错了宛霜,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和沈娇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要看到你在意我。可你怎么连她贴在我身边都不在意!我以为你不爱我!」
我的在意,在天子面前又有什么用呢?
我从未觉得楚晏川这么好笑过。
我在他身边当影卫数十年,为他受过多少伤,甚至差点丢了命。
这些对楚晏川来说,难道还不比拈酸吃醋更像爱吗?
楚晏川悲拗痛哭,一口血从喉中吐了出来,「我不给宋家翻案是怕翻案后你就走了。毒是我下的,我本想等到拓跋屿走后就给你解药!」
「我只是怕你和他一起走了,没想到你还是要同他走……」
是了,这才是楚晏川。
他是一个皇帝,不是我以为的爱人。
我再怎么为他出生入死,再怎么爱他,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作平等的人对待。
他只想掌控我,所以连帮助隐瞒宋家被害真相的事情都干得出来!
如果这是他口口声声的爱,那爱也太让人感到可怖了。
19
那天之后,楚晏川更疯了。
他把寒露阁上下翻了个遍,又召来所有和我打过交道的仆从,一遍又一遍质询。
德远公公被当众腰斩,死相悲惨。
侍女太监们哆哆嗦嗦地相互指认,说谁谁曾故意给我剩饭,谁谁克扣冬天的炭火。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我托着下巴坐在寒露阁的屋顶上,周遭血腥气浓得连我这个鬼魂都受不住了。
但其实我从来不在意自己在寒露阁过得好不好,毕竟做影卫时、替爹娘查案时,我过得远比在这里苦得多。
而我曾经愿意待在寒露阁,不过是因为旁边有他而已。
我还跟着楚晏川去了大牢里。
沈娇披头散发,十个指甲被拔了个精光,嘴里疯疯癫癫地念着什么。
楚晏川好像在说给我听:「宛霜,我已经给宋家翻案,赐宋丞相谥号忠礼公。」
「我欠你的一桩桩一件件,都会还回来……你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沈娇突然仰天狂笑,「从小到大宋宛霜压了我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死在了她最爱的人手里!!她死了,死了!她已经死了!!」
「你给我闭嘴!」楚晏川一把揪住沈娇的头发,把她整个人拖了起来,「宛霜没死!她不会舍得丢下我一个人的!我马上就要娶她了,她会成为大夏唯一的皇后。」
沈娇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一样,整个嘴都咧开,眼里迸发出精光,「宋宛霜不仅死了,还被我亲手送到了拓跋屿的床上。」
「你口口声声说爱她,却一点也不信她,连问都不问一句。哈哈哈哈哈哈哈。」沈娇摸着楚晏川的脸,语气轻柔,「我给她下了药。她最后死在晟北,人人都知道她要成为晟北单于的妻子了。」
楚晏川一把把沈娇摔到地上,手起刀落割掉了她的舌头。
他冷声:「我留你一条命,是为了把宛霜受的苦加倍讨回来的。不是为了让你有机会疯言疯语的。」
我受的苦?
现在想想,我受的苦难无非是为了什么虚无缥缈的爱自讨苦吃。
我摇摇头,心底没有一丝波澜。
我看着楚晏川又开始发病,不停地对着空气痛哭忏悔,甚至拿刀自残,一时竟说不出他和沈娇哪个更疯一点。
「宛霜,宛霜!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我,你已经像释空大师所说,还在旁边看着我对不对?!你未解的执念一定是我!」
楚晏川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悲切地哀求:「他说你可以说三句话,你难道真的没什么要对我讲的吗?」
「我真的知道错了宛霜,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我叹了口气,感觉有点疲倦。
我累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执念未解,才让我还飘荡在人间。
而我对楚晏川,也是真的无话可说。
20
宫里突然忙碌了起来,到处洋溢着诡谲的喜气。
楚晏川的折子全拿到寒露阁里批,我眼看着折子越摞越高,一个又一个大臣递消息求见,楚晏川却置之不理。
他每晚都从梦魇中惊醒,放进嘴里的东西才吃就又混着血吐出来。
他身体越来越虚弱,精神却古怪地饱满起来。
等到整个皇宫都布满红色,我才敢相信我的猜想。
楚晏川捧着凤冠霞帔,整个人沉浸在某种情绪中。
「宛霜,明天我们要成婚了。」
我皱着眉头,直到看见楚晏川走到紫宸殿的内室里,里面诡异的场景让我眼皮跳了一跳。
龙床周围被巨大的冰块围了起来,金色的床褥之上也铺了一层冰。
而在那龙床冰块上一动不动躺着的,俨然是我的尸体!
楚晏川跪在床边,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替「我」穿上那套大红的皇后婚服。
他的胳膊因为过低的温度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却好似感觉不到一样,只深情地望着「我」。
「宛霜,从前是我对不起你,你尽管恨我。等到成亲以后,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应你……」
「宛霜要真的还在,绝对不会允许你这么欺辱她的尸身!」
一声呵斥,我和楚晏川同时抬头向门口看去。
是拓跋屿。
21
「你果然把宛霜的尸体藏起来了!」拓跋屿手握长刀,独身一人站着,对楚晏川怒目而视。
楚晏川下意识抱紧了「我」,脸上却不见喜怒。
「你竟然能闯进这里。」楚晏川冷哼一声,「单于,你是来给朕和皇后道喜的吗?」
我看着拓跋屿带血的肩膀,攥紧了手。
他武功是高,但现在露了面还想全身而退,恐怕必定会被剥下一层皮。
楚晏川打了个熟悉的手势,我知道此刻紫宸殿已经被影卫包围了。
拓跋屿看上去瘦了很多,他一直精心打理的卷发此刻也有些凌乱。
但他孤身闯入皇宫,浑身上下却毫无惧怕之意。
拓跋屿一字一顿说道:「我今天就算死,也一定会把她的尸体带走。」
楚晏川微笑:「朕同宛霜今日成亲,明日便派兵打下晟北给她做聘礼。」
「晟北早已不似当年,你大可以试试!」拓跋屿直视楚晏川,「你要和宛霜成亲,宛霜可曾答应?」
拓跋屿对楚晏川步步紧逼:「你从来不知道珍惜她,这些年让她受尽苦楚。她如果还活着,绝对不会答应你,她的爱早就被你消磨殆尽了。」
「够了!」楚晏川打断对面,「都是因为你这个阴险狡诈之人,本来该死的人是你!你别以为宛霜怀了你的孩子就能代表什么……」
「我的孩子?」拓跋屿有些错愕。
楚晏川皮笑肉不笑:「没关系,宛霜只是一时糊涂了,这代表不了什么。她一直以来爱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朕……」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拓跋屿爆发出一阵大笑,眼圈却霎时红了起来。
「宛霜死的时候,已有五个月身孕了!」拓跋屿一把揪住楚晏川的领子,「你嘴上说爱她,却从来不信她!你到底把她当什么?!」
「什么??!!五个月??这怎么可能??!!」
楚晏川疯了一样跪爬到「我」身边,把耳朵轻轻放在「我」的小腹上。
「宛霜?宛霜?这是我们的孩子吗?!你为何不告诉我!」
五个月之前是楚晏川的生辰。
那日我对他百依百顺,到最后几乎是昏了过去,便忘记了吃药。谁曾想又白白害了一条命。
楚晏川甚至忘了喊影卫,而是自己扑过去,和拓跋屿扭打在一起。
「你这个贱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宛霜根本就不会死!!」
「如果当初宛霜哪怕和我软言一句,哪怕再不愿,我也能饶你一命。她怎么偏偏,偏偏敢为你挡箭!!!!
「我要杀了你,我要踏平整个晟北给宛霜陪葬!!!!!!」
我看见我亲手为楚晏川打的匕首插进了拓跋屿的小臂,心里猛得一痛,竞忍不住开口,「楚晏川,我」
扭打着的两个人立刻停了下来。
楚晏川猛得一抖,站起身来四处张望。
「宛霜?!是不是你宛霜!我听到你讲话了!你果然一直在这里,你果然舍不得我!!」
「你,你是不是只有三句话可讲?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应你!宛霜!」
楚晏川大喜过望,疯了一样地对着空气大喊。
我定下心神,把刚刚没说完的那句话说完了。
「我要你发誓,同晟北结百年之好,永生永世不得率兵攻打。」
22
楚晏川想也不想就答应下来。
「我答应你!」他很温柔地笑了一下,「宛霜,你还是那么善良。」
但紧接着,楚晏川又焦躁起来。
「你是不是没死?宛霜?!你能和我说话,我就一定能让你回来!」
「我马上把释空和尚抓过来,不管是祈福还是建庙,还是要我的命,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回来!」
他神经质地抓紧了「我」,却在触碰到尸斑的刹那猛得瞳孔收缩,像被烫到了一样。
我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掌心,无声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死而复生了。
楚晏川没有得到答案,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癫狂起来。
那个匕首不知何时已经插进他的手心,他不停地对着空气哭吼,整个人跪在大殿前。
「宛霜,是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信你,我不该辜负你。」
「我真的爱你,宛霜。我这辈子只想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你回来好不好。」
「你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怨我?你可以回来亲手杀了我!你是不是还恨我,宛霜,恨我让你受了太多苦!」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在空旷的紫宸殿里回响。
「阿川,我不恨你……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
23
那日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楚晏川了。
我们的最后一面,是楚晏川呕着血,匍匐在紫宸殿前痛哭。
不知道后来两人说了什么,我的尸体被拓跋屿带走了。
他带着「我」坐上马车,开始了日夜兼程。
我原以为拓跋屿会像楚晏川一样,每天对着我讲个不停。
但出乎意料的,他一路上几乎一言不发。
只有一次深夜,我看到桀骜挺拔的单于趴在「我」的衣袖边上无声落泪,嘴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哈,看来这些年只长了个子和肌肉,小山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呆。
他不知道我们鬼魂是不需要睡觉的。
他甚至还是不敢牵我的手。
拓跋屿带着「我」穿过了一道道树林和水田,最终停在了一方小院前。
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我的心突然落了地。
我已经整整十五年不曾来过这里。
小院中间竖着一块碑,上面刻着:宋丘成与其妻赵英、其子宋青之墓。
拓跋屿攥着他母亲送他的那柄胡文弯刀,小心翼翼地在旁边添上「其女宋宛霜」。
我看着拓跋屿轻轻地帮「我」整理好头发,又轻轻地放在地上。
随着一抔又一抔黄土落下,我的身体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盈和自在,仿佛风一吹就要散了。
我伸手想要抚过那双湿漉漉的绿瞳,却从其中穿透了过去。
一阵风吹过,我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若有来世,我们早一点遇见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