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今天有件大八卦发生,爱好热闹又不怎么畏惧官府的苏州市民们早就得了消息,一大早就涌到了府衙门口,一面议论着,一面等待着。
众人议论的,自然是近日来在苏州城传的沸沸扬扬,已经渐渐吸引了整个江南目光的那件事情——明家家产之争。
谁也没有想到,当年早就应该病死了的明七公子,忽然又出现在了众人面前,而且摇身一变,成为了江南水寨的统领,黑道中的著名人物,而且经由内库一事,这位明七公子身份再变,成为负责打理内库北路行销的皇商。
不过不论他的身份怎么变,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乃明家后人的身份。今日夏栖飞入苏州府禀上状纸,要打家产官司,不知道明园里住着的那些人们会做怎样的反应。
而明家富可敌国的家产,究竟会落到谁的手上?
在绝大多数人的心中,其实还是偏向明家的,一来是因为明家对自己的黑暗面遮掩的好,在江南士绅百姓心中营造了一个极为清明的形象。二来明青达乃是明家长房长子,就算夏栖飞真的是明家七子,依照庆律以及千古以来的成例,家产自然应该归嫡长子继承。
更何况,谁又能证明夏栖飞真的就是明青城?
此时苏州府衙外热闹着,衙内却是紧张无比,苏州府知州头痛不已地半伏在大案之上。有气无力对身边的师爷哀叹道:“说说。今天可怎么办?”
明家百年大族,不知道与江南官场有多少联系,根本早就撕扯不开,如果明家出了事情,只怕江南一小半地官员都要跟着赔进去,而像苏州府这种重要位置,明家更早就把对方喂饱了。今天夏栖飞要入禀打家产官司,苏州知州当然要站在明青达和老太君地立场上考虑问题。可是……夏栖飞的身后是钦差,也不是知州大人敢得罪的人物。
师爷也是满脸惶恐。急的在地上团团转,忽然间他立住了身形,将纸扇在手中一合,发出啪的一声。
“大人,该是做位清官的时候了。”师爷的眉心挤成难看的肉圈,咬着牙说道。
苏州知州一慌。大怒说道:“这是什么屁话?难道本官往常不是清官?”说完这话,想到某些事情,知州大人忽然泄了气,说道:“这是明家地事情,本官也不好置身事外,毕竟往年也是靠了老太君。本官才坐到了这个位置。”
师爷知道老爷误会了自己的意思,赶紧凑上前去说了几句,压低声音解释道:“老爷,您看明家这两天可有人来说过什么?”
苏州知州一愣,想了想后奇怪说道:“对啊。明家一直没有派人来与本官通通气。”
师爷阴笑道:“如此看来,明家自然是胸有成竹。知道这官司不论怎么打,夏栖飞地手里有什么东西……明家这庞大的家产依然只可能归明老爷子拿着……既然明家都不担心,自然是有必胜的信心,老爷又何必替他们着急?”
苏州知州微微低头,用极低的声音问道:“那依你说,本官应该如何做?”
这位师爷专攻刑名,对庆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傲然说道:“不管夏栖飞能不能找到当年老人,证明他自己地身世,就算他真的是明家七子,依庆律论,这家产也没有他的份儿。老爷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而明家如今有庆律保护,那您还愁什么?今日只需禀公办理,依庆律判案……想必钦差大人也不好怪罪你。”
这震惊江南的案子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苏州知州皱眉想了许久,觉得似乎只有依这法子。禀公办案,依律定夺,自己可以不得罪范闲,又可以默看明家成功,还可竖起官声,似乎是个三赢的局面。
想到此节,这位知州大人终于放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道:“便是如此,不动便是动。”
正此时,府衙外的那面破鼓咚咚响了起来。
知州一皱眉,骂道:“这姓夏地水匪还真是着急。”话是如此说着,他却不敢怠慢,整理官服,堆起威严之中夹着慈祥的笑容,走出了房,往公堂走去。
来到公堂之上,只听得府外是喧哗一片,一阵杀威声起,才将外面的苏州市民鼓噪的声音压了下去。
知州大人眯眼望着堂下,有些意外地发现,今日夏栖飞是一个人来到公堂之上,身边并没有带着其余的人,看来钦差大人也没有派人来襄助夏栖飞。
“堂下何人?”
“草民夏栖飞?”
“有何事入禀?”
夏栖飞微一沉默,有些走神,一时忘了应话。他今天穿着一身纯青地棉袍,下巴上的胡须刮地精光,露出青青的皮肤,看着悍气十足,精神百倍,露在袖口外的双手有些微微颤抖,看来今日之事,对于这位明七公子的意义确实极大。
知州大人有些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觉得此人傲立堂间,对于自己的权威是个不小的挑战,而且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居然……不跪!
他正准备发飚,却发现袖子被师爷扯了一下。
师爷轻声说道:“范……范……小事情就别管了。”
知州一惊,一想也是,计较这些小处做什么?
恰在此时,夏栖飞终于沉声开口了,只见他一抱双拳。朗声说道:“草民夏栖飞。本姓明,名青城,乃是苏州明家明老太爷讳业第七子,自幼被悍妇逐出家门,颠沛流离至今,失怙丧家,今日不得已入衙堂,便是状告苏州明家明老太君及长房家主明青达勾结匪人。妄害人命,夺我家产……请青天大老爷为小民讨回公道!”
此言一出满院大哗。都知道今天夏栖飞是来抢家产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一开口就直指明老太君和明青达当年曾经想阴害人命,字字诛心,而且在言语中更是悍妇匪人连出,一点不留余地!
衙外地百姓们都哄闹起来。在他们地心中,明老太君乃是位慈祥老妇,这些年来不知道做了多少善事,怎么和悍妇扯的上关系?
其实这些人的心里也隐隐猜到,明家七公子当年离奇消失,只怕和明老太君与如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脱不开干系……但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相信已经说服了自己的事情,所以对于明青达这个指控都报以嘘声。
苏州知州也皱起了眉头,厌恶说道:“兹事体大,言语不可谨,状纸何在?”
夏栖飞从怀里取出状纸。双手递给下堂的师爷转交。师爷将状纸递给知州大人后,两人凑一处略微一看。便感觉心头大惊,这篇状纸写的是华丽锐利,字字直指明家老太君,而且极巧妙地规避了庆律里关于这方面地规矩,只是一味将字眼扣在当年明老太爷的遗嘱之上,而关于夏栖飞这些年来地可怜流离生活,可是不惜笔墨,令睹者无不动容。
知州大人动容,心里却是暗自冷笑,双眼一眯,想着这等文章用来做话本是不错,可用来打官司,却没有什么作用了。
他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道:“夏栖飞,你可有实证呈上?”
夏栖飞满脸平静说道:“明家之人没有到,大人何必如此心急?”
看着夏栖飞平静自信的神色,知州大人皱起了眉头,心想难道对方手里真有什么致命武器?他略一沉吟,与师爷商量了两句,便差人去请明家的人前来应讼。
依庆律旁疏格式注,此等民事之讼,本不需要被告一方来人应讼,但今天争的事情太大,双方背后的势力太大,在江南一带造成的影响太大,苏州知州也不敢太过托大,反正知晓明家肯定不会置身事外,所以才会差人去请。
果不其然,衙役前脚出去,明家地人后脚就跟着进来,看来明家早就准备好了应讼之人,只等着打这必胜的一仗。
看见来人,苏州知州又皱了皱眉,寒声说道:“来者何人?”
那位翩翩贵公子微微一笑,欠身行礼道:“明兰石,向大人问安。”
这位明家少爷当然知道苏州知州这时候是在演戏,要在市民之前扮演那位刚正不阿的角色,才会说话如此冷淡,平日里这位知州在自己面前可是要亲热的多,不过这几日明家分析之后,认定这家产官司是必赢的局面,所以明兰石明白苏州知州的想法,并不怎么介怀。
“嗯。”苏州知州说道:“明老爷子近日身体不适,你身为长房长孙来应此事,也算合理,来人啊,将状纸交与明兰石一观。”
师爷将状纸携了下去,没料到明兰石竟是不接,反是微笑行礼道:“大人,我明家不是好讼地恶人,所以不是很明白此中纠结,故请了位讼师相助。”
他说完这句话后,往旁边看了一眼,所谓“好讼之恶人”自然是针对站在一边的夏栖飞,夏栖飞也没有什么反应,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大侄子一眼。
随着明兰石的说话落地,打后方闪进一人,双手接过师爷递过来的状纸,讨好一笑。
苏州知州与师爷一看此人,本有些悬着地心马上放了下去,这位讼师姓陈名伯常,乃是江南一带最出名的讼师,或者说是最臭名昭著地讼棍,与州府极为相得,此人打官司,向来可以将黑的说成白的,死的说成活的,男的说成女的,巧舌如簧,手拈庆律走天下。还从来没有输过。
今日明家搬了这位陈伯常出马。又有庆律关于嫡长相承的死条文保驾护航,这家产官司是断不会输了。
陈伯常捧着夏栖飞地状纸细细看着,唇角不由露出一丝鄙夷轻蔑地冷笑,将对方,甚至将对方身后的钦差大人都看轻了几丝,他清了清嗓子,轻佻笑道:“好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只是不知道……夏头目这故事与明家又有何干系?”
这位讼师称夏栖飞为夏头目,自然是要影响舆论。让旁听的市民们记起,这位夏栖飞乃是河上湖上杀人如麻的黑道首领。
夏栖飞面无表情。说道:“讲的都是明家这二十年的故事,你说与明家有什么干系?”
陈伯常忽而冷笑两声,讥讽道:“夏先生真是可笑,你说是明家的故事,便是明家地故事?你说自己是明家七爷便是明家七爷?”
他对着堂上的苏州知州一拱手笑道:“大人,这案子太过荒唐。实在是没有继续地必要。”
苏州知州假意皱眉道:“何出如此孟浪言语?”
陈伯常笑道:“一点实据也无,便自称明家七子……大人,若此时再有一人自称明家七子,那又如何?江南世人皆知,明家老太爷当年一共育有七子四女,第七子乃小妾所生。自幼患病体弱,早于十数年前便已不幸染疴辞世,这如今怎么又多出了一个明家七子?如果任由一人自称明家后代,便可以擅上公堂,诋毁明家声誉。中伤明老太君及明老爷之清名,这哪里还有天理?”
他望着夏栖飞微笑说道:“当然。如今大家都知道,夏头目也不是寻常人……只是在下十分好奇,在内库开标之后,夏头目便弄出如此荒唐的一个举动,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不能告人的险恶用心?”
这位江南最出名的讼棍浑然觉得今天这官司打的太无挑战性,所以一上来就猛攻,大发诛心之论,望着夏栖飞摇头道:“没证据,就不要乱打官司,没证人,就不要胡乱攀咬……夏头目,你今日辱及明家名声,稍后,定要告你一个诬告之罪。”
当年亲历明老太君杖杀夏栖飞亲生母亲,将夏栖飞赶走之事的人,在这十几年里早就被灭了口,夏栖飞手头根本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以及证人,所以明家十分自信。
而就在这个时候,苏州府衙地外面传来了一道滑腻腻、懒洋洋,让人听着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
“谁说没证据就不能打官司?谁说没证人就不能告谋杀?”
“庆历元年,定州小妾杀夫案,正妻无据而告,事后于马厩中觅得马刀,案破。”
“刑部存档春卷第一百三十七档,以南越宋代王之例,载明民事之案为三等
,事涉万贯以上争执,可不受刑疏死规,不受反坐,无需完全举证……”
“明家家产何止万贯?”
“有两例在前,这官司为何打不得?”
“证据这等事情,上告之后,自有官府查现场,搜索罪证,你这讼棍着什么急?”
“更何况……谁说夏先生就没有证据?”
那位自衙外行来之人一身儒衫,手执金扇,招摇无比,嚣张无比,一连串的话语,引案例,用刑部存档所,虽然略嫌强辞夺理,却也是成功无比地将明家咄咄逼人的气势打压了下去,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苏州知州微怒捋须道:“来者何人?不经通传便妄上公堂!来人啊,给我打!”
穿着儒衫地那人一合金扇,插入身后,对着堂上拱手恭敬一礼,说道:“大人,打不得。”
说完这句话,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在空中摇了摇,嘻皮笑脸说道:“晚生与这位陈伯常先生一般,也是讼师,只不过乃是夏栖飞先生所请的讼师,先前来的晚了,还请大人告饶此罪,容我以完好之身,站于堂上与明家说道说道……这案子还没有审,大人就将一方的讼师给打昏过去……这事儿传出去。只怕有碍大人清名。”
众人一愣。这才知道原来来者竟是夏栖飞地讼师。
夏栖飞苦笑着,心想钦差大人怎么给自己派来这么一位胡闹气味太重地讼师。
苏州知州被这讼师的话憋住了,气地不行,却又不敢真的去打,不然在钦差大人那边不好交待,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说不出话,那位陈伯常却是双眼一亮,盯着背插金扇的讼师。浑觉得终于是碰见了个牙尖嘴利的对手,略感兴奋。也是将扇子往身后一插,开口说道:“阁下先前所举两例,乃是特例,尤其是刑部春档注,只为京中大理寺刑部参考,却向来不涉地方审案之判。”
那人摇头说道:“不然。大兴四年,时任苏州评事的前老相爷林若甫,便曾依此春档注判一家产案,何来不涉之说?”
陈伯常心头一紧,对方所说的这个案例自己却是没有任何印象,要不然是对方胡说。要不然就是对方对于庆律以及判例地熟悉程度……还远在自己之上!
只听那人继续微笑说道:“伯常兄也不要说什么庆律不依判例的话,判例用是不用,不在庆律明文所限,全在主官一念之间。”
他举手向苏州知州大人讨好一礼,苏州知州却是在心里骂娘。知道一念之间四个字,就把自己逼上了东山。这家产案子不立也是不成了。
这个讼师究竟是谁?陈伯常与明兰石对视一眼,都感到有些奇怪,江南哪里来了这么一位还无耻地讼棍?
苏州知州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敢请教,这位先生究竟姓甚名谁?”
夏栖飞也看着自己的讼师,只见这位讼师一拱双手,笑道:“学生宋世仁,沗为京都讼师行会理事,刑部特许调档,今日特意前来江南,为的便是有这荣幸参与史上最大的家产之案。”
宋世仁!
苏州知州马上有想逃跑的念头,明兰石也感觉到嘴巴发干,而那位陈伯常更是眼睛都直了!
宋世仁是何许人?京都最出名的大状,或者说是整个庆国最出名地大状,陈伯常的名声只是行于江南,这位宋世仁却是全天下出了名的聪明刁滑难惹,自出道开始,仗着自幼研习庆律,不知道让多少官员颜面无存,多少苦主凄苦流泪。
宋世仁的大名恶名,就连苏州城的百姓都听说过,此时听见他自报名号,府衙外就像开锅一般闹腾了起来,都知道今天这戏更好看了。
明兰石担忧地望了陈伯常一眼,陈伯常在稍许慌乱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双眼微眯,体内骤然爆发了强大的战意,冷笑说道:“少爷放心,本人打官司还从来没有输过,但他宋世仁却是输过地!”
只是这位陈伯常似乎忘记了很重要的一点,宋世仁这一辈子唯一输过的官司……就是上次京都府审司南伯私生子黑拳打郭保坤一案……宋世仁只输给过范闲一次。
既然是要打家产官司,当然首先要确认的就是夏栖飞的真实身世,他究竟是不是明老太爷生地第七个儿子。
对于这一点,陈伯常的立场站地极稳,对方如果不能证明此事,其余的事情根本不屑去辩,如此才能不给恶名在外宋世仁抓住己方漏洞的机会。
苏州知州也皱眉要求夏栖飞一方提供切实的证据,以证据他的身份。
宋世仁此时已不如先前那般轻松了,对着夏栖飞摇了摇头,便请出了己方的第一个证人。
这个证人是一个稳婆,年纪已经很老了,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走到堂上气喘吁吁地证实,当年就是自己替明老太爷那房小妾接的生,而那名新生的婴儿后腰处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夏栖飞当庭解衣,腰后果然有一块青记。
陈伯常皱着眉头,咬牙低声对明兰石说道:“为什么昨天没有说这件事情?”
明兰石的牙齿咬的脆脆地响,无比愤怒低声说道:“这个稳婆……是假的!当年那个前两年就病死了!”
陈伯常哀叹一声,就算知道稳婆是假的,己方怎么证明?那个稳婆看着糊涂,却在先前的问答之中,将当年明园的位置记的清清楚楚,明老太爷的容貌,小妾的穿着,房屋都没有记错,在旁观者看来,这个稳婆真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监察院造假果然厉害!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章 和谐无比的那张纸(祝大家新年快乐)
明家自然不会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稳婆就乱了阵脚,陈伯常也是位善辩之人,揪着胎记年日已久,稳婆年迈,所证不可尽信这几条猛烈地攻击,反正不可能就这么认了帐。
夏栖飞的身世,只有这些虚证,总是不成,更何况苏州府的知州大人以及江南路的官员们,本身就是朝向明家一方。
宋世仁勃然大怒,心想这江南的人果然都是些刁民,自己辛苦万分才“设计”了这么个稳婆,对方居然使赖不认帐,只是看堂上那位苏州知州的神情与说话,宋世仁也清楚,事涉明家家产一事,己方的证据确实偏弱了些,说服力大为不足。
不过宋世仁的底气十足,发现苏州府暗中的偏向,而且不怎么肯采信自己的辩词,不免用起了自家那张令人生厌的利嘴,对着明家大肆贬低,暗中也刺了苏州府两句,话中不尽揶揄讽刺之辞,反正他是京都名人,也不在乎江南望族的手段,仗着有小范大人撑腰,自然胆子大的狠。
明兰石、陈伯常并堂上的苏州知州也并不着急,笑眯眯地看这位天下出名的讼棍表演,听着那些口水在堂上飞着,虽然心里恨死了这厮,却硬生生憋着。
“这位宋先生,要证明夏栖飞乃是明老太爷当年七子,你可还有其它证据?”苏州知州在袖中握了握拳头,皱着眉头说道。
“大人。先前那稳婆明明记的清楚。为何不能当证据?”宋世仁双脚不丁不八,高手一般站在堂上。
“哎,宋兄这话就说地不妥了。”陈伯常在旁边一揖礼道:“那老妪行动都已不便,双颊无力,已是将死之人,这老都老糊涂了地人,说的话如何做的准?更何况当年明家摆设她确实记的清楚,可是谁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将当年的事情说与她听……再让她记住前来构陷?”
宋世仁双眼微眯。说道:“好一个无耻地构陷。”
陈伯常微怒,心道你们连这般无耻的事都能做。难道本人连说都不能说?
宋世仁也懒怠再理他,直接对堂上问道:“大人,难道您也是这般说法?”
堂外的百姓们已经大约信了夏栖飞的身世,毕竟那位稳婆地表演功力实在精湛,此时围观群众们瞧出苏州知州老爷和明家大约是要抵死不认,有些好热闹的便起着哄。
但大多数人还是沉默着。毕竟他们在心里还是偏向着明家。尤其夏栖飞地身后似乎是来自京都的势力,江南百姓们很忌讳反感这种状况。
苏州知州老脸微红,知道这抵死不承认稳婆供词确实不妥,但看着明兰石的眼神,知道也只有这样硬撑下去,清了清嗓子说道:“那名稳婆确实年老糊涂。这采信之权总在本官手中,若是一般民案,便如宋先生所论也无不当,只是先生先前也提到,刑部归三等。这明家家产之事,毫无疑问乃一等之例。若无更详实可靠的证据,本官委实不能断案。”
宋世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眉头微皱,装成失望模样,尖声说道:“大人!这可不成!事已久远,又到哪里去找旁的证据?我已找来人证,大人说不行,那要何等样地证据?”
苏州知州心头微乐,心想你这宋世仁再如何嚣张出名,但在公堂之上,还不是被咱们这些官老爷揉捏的面团,不管你再提出何等人证,我总能找着法子不加采信,此时听着宋世仁惶然问话,下意识说道:“人证物证俱在,方可判案。”
宋世仁不等他继续说下去,双唇一张,连珠炮似的话语就喷了出去,:“大人?何人判案?”
“自然是本官……”
“既是大人判案,敢问何为物证?”宋世仁咄咄逼人,不给苏州知州更多的反应时间。
苏州知州微愣,欲言又止。
宋世仁双手一揖,双眼直视对方眼睛,逼问道:“究竟何为物证?”
苏州知州被他的气势唬了一跳,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自己在考律科时候的场景,下意识应道:“痕迹,凶器,书证……”
“书证?好!”宋世仁双眼眯地弯了起来,大赞一声,说道:“大人英明。”
苏州知州再愣,浑然不知自己英明在何处,迟疑开口问道:“宋先生……”
宋世仁依然不给他将一句话完整说完的机会,极为急促问道:“大人,若有书证,可做凭证?”
“自然可……”
宋世仁再次截断:“再有书证,大人断不能不认了!”
苏州知州大怒点头道:“这是哪里话,本官也是熟知庆律之人,岂有不知书证之力的道理,你这讼师说话太过无礼,若你拿得出书证,自然要比先前那个稳婆可信。”
这句话一出,苏州知州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为什么自己忽然间变得这么多话?他下意识往堂下望去,只见明兰石与陈伯常惊愕之中带着一丝失望,而那个叫做宋世仁的讼师,则满脸得意地坏笑着。
宋世仁连番截断苏州知州的话,将他思忖好地应对完全堵住,然后最后才突然放了一个口子,几番挑拔,让这名知州大人顺着他的意思,在举证之前,便抢先在众人面前确认了书证地重要性,免得呆会儿再次出现不认帐的无耻场景。
这其实只是辩论上面很浅显的心理手段与语言功夫,就像用一根香肠在狗的面前不停晃。却始终不肯让它快意地吃上一口。等着最后,你塞一根香蕉过去,那狗也会大喜全部吃光,而忘了自己本来是想吃香肠而不是香蕉,。
陈伯常发现知州老爷上了宋世仁地当,心里暗自叹息。他先前没机会插话打断,因为宋世仁这厮说话着实太快,而且那股嚣张惫赖地口吻确实极易让人动怒。
他与明兰石互视一眼。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感到一丝疑惑。对方究竟手中拿着什么书证……居然可以证明夏栖飞的身世?
苏州知州知道自己被宋世仁玩了一趟,看着那人可恶的笑脸,恨不得命人将他去打上一顿,偏生此时又不能打,只得沉声问道:“既有书证,为何先前不呈上来?”
宋世仁恭敬一礼说道:“这便呈上来。”
知州大人冷笑道:若你那书证并无效力。莫怪本官就此结案。
宋世仁阴笑道:“大人放心,这书证虽老,但它乃是个死物,不会老糊涂……大人就放心吧。”
苏州知州被噎的不善。
宋世仁凑到夏栖飞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夏栖飞微微皱眉,似乎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拿出那东西。看来要证明自己的身世,确实是件极难的事情。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小盒子,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师爷,双眼一直盯着师爷捧着盒子的手,似乎生怕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有谁将这个盒子抢走了。
看着夏栖飞慎重地神色,陈伯常的眉头皱了起来。凑到明兰石耳边问道:“少爷,能不能猜到是什么东西?”
明兰石面色有些疑惑,心想苏州不比京都,并没有出生纸这个说法,那个书证究竟是什么东西?
此时堂上地苏州知州已经打开盒子,他和师爷一道略略一扫,脸色便立刻变了!
明兰石与陈伯常一惊。
苏州知州用有些复杂的眼神扫了明兰石一眼。
宋世仁满脸微笑,平静无比却又将声音提高了八度,朗声说道:“这份书证,便是当年明老太爷亲笔写下的遗书,遗书中言明将明家家产全数留予第七子明青城……这份遗书一直保存在夏先生的手中,这足以证明夏先生便是明家第七子!”
不等众人从震惊之中醒过来,宋世仁话风一转,抢先打了个补丁,望着苏州知州冷笑道:“当然,有些愚顽强项之辈,还可以说是夏先生偶然拣到了这份遗书,所以前来冒充明家后人……只是前有稳婆,后有书证,若还有人真敢这般赤裸裸地构陷……哼,这天下人的眼睛不是瞎的,又不是没有长脑子,我大庆朝上上下下地官员,江南的百姓们,有谁会相信?”
明老太爷的遗书!
公堂之上风势骤变,衙外围观的百姓一阵喧噪,而堂上的明兰石与陈伯常如遭雷击,傻乎乎地呆站着,明兰石满脸震惊喃喃自语道“不可能,爷爷什么时候写过遗书?这一定是假的!”
宋世仁在一旁看着明家少爷皮笑肉不笑说道:“果不其然,有人连看都没看,就开始说是假地了……难不成明少爷是神仙?”
明兰石依然陷入震惊之中,听着宋世仁的话,大怒拂袖道:“这份遗书定然是假的!”
宋世仁听他如此说话,心头略有得意,知道自己最担心的局面没有发生,自己的补丁打地及时,如果对方不纠结于遗书真假,而是如自己先前说言,就是咬定夏栖飞拣到了这份遗书,如今是来冒充早死的明家七公子来夺家产,这才最难应对——对方如果将无耻进行到底——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办法。
而如今,明家少爷大惊之余,只顾着去说遗书真假,而没有指摘夏栖飞拾遗书冒充……如此一来,只要自己能证明遗书是真地,那么……夏栖飞是明家七公子的事实,就可以得到确认了。
宋世仁轻轻吁了一口气,今日堂上看似胡闹,其实他说的每一句话,所计划的顺序都大有讲究。只有这样。才能将这个困难地局面引向自己希望地方向。
庆国第一讼师,果然名不虚传。
苏州知州满脸铁青,招手让双方的讼师靠近大案,说道:“书证已在,只是不知真假……”
宋世仁今天是注定不会让这位知州大人痛快,截道:“大人,是真是假,查验便知。何来不知?”
陈伯常毕竟是江南出名的讼师,此时早已从先前的震惊中摆脱出来。知道宋世仁今天用的是打草惊蛇之计,微笑应道:“大人,对方既然说这是明老太爷的遗书,那当然是要查验的,此时明家少爷在场,何妨让他前来一观?”
他转向宋世仁温和说道:“宋先生不会有意见吧?”
“只要明少爷不会发狂将遗书吞进肚去。看看何妨?”宋世仁眯着眼睛阴笑道:“陈兄的镇定功夫,果然厉害。”
“彼此彼此。”陈伯常微笑应道。
苏州知州听不明白这两大讼棍在互相赞美什么,只有宋世仁与陈伯常两人清楚,既然是打家产官司,证明夏栖飞身份只是个引子,那份庞大地家产究竟归于哪方才是重要的戏码。而就算夏栖飞拿出来地遗书是真的,依照庆律,明家几乎仍然可以站在不败之地。
所以陈伯常并不惊慌,宋世仁并不高兴,都知道长路漫漫还在日后。
这时候明兰石已经走了过来。满脸不安地查看着桌上的那封遗书。
明园之中,还留着明老太爷当年的许多手书。明家子弟日日看着,早就已经熟烂于心。所以明兰石一看遗书上那些瘦枯的字迹,便知道确实是爷爷亲笔所书。而那张遗书的用纸,确实也是明老太爷当年最喜欢地青州纸……
明兰石的面色有些惶然,对知州大人行了一礼,退了回去。
陈伯常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是真是假。”
明兰石皱眉说道:“只怕……是真的……”但这位明少爷毕竟这些年来已经开始替家族打理生意,心志被磨励的颇为坚毅,只不过一刹那便感觉到了一丝古怪,又联想到父亲曾经透露过的些许当年秘辛,脸色古怪起来,压低声说道:“不对……这是假的!”
陈伯常异道:“噢?怎么判断?”
明兰石咬牙阴沉道:“我家那位老祖宗地手段……如果她当年要动手,哪里还会留下什么遗书!”
陈伯常一怔,知道对方说的是那位明老太君,一想确实也是这样,如果明老太君当年要夺家产,杀人逐门,第一件要务肯定就是搞定遗书的事情,这封遗书按道理来讲,根本不可能还遗留在这个世界上。
“那这封遗书……”他皱着眉头。
明兰石微黯说道:“和那个稳婆一样,只怕都是监察院做的假货。”
事情至此,明家才愕然发现,夏栖飞的身后,那个监察院为了这件事情做了多久多深地功夫,花了多少精力,那封伪造的完美地一塌糊涂的遗书,没有几个月的时间,断然做不到如此细致,光是那纸张的做旧与材质的选择,都是极复杂的事情。
要知道这种青州纸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经停产了,谁知道监察院还能找的出来。
而监察院用的手段够厉害,所采取的这种诉讼方法更是无耻到了极点,一路做假到底……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明兰石有些悲哀地想着,眼中却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一个人,那位年轻清秀的钦差大人,似乎正站在某一处满脸温和笑容地看着自己,双唇微张,似乎要吃一顿大餐。
这件事情的背后,自然是小范大人在主理。
遗书既出,当然要查验真假,苏州府已经派人去明园去当年明老太爷的手书比对笔迹,同时依照宋世仁看似公允的意见,去内库转运司调取当年的标书存档签名,同时请监察院四处驻苏州分理司的官员,前来查看这封遗书地年代以及用纸。
世人皆知。监察院最擅长进行这种工作。
既然擅长做假。当然也擅长辩假,只是本来就是监察院做出来地假货,又让监察院来验,等若是请狼来破羊儿失踪案。
苏州知州在心里大骂,但又不敢当着众人的面直说监察院的不是,只好允了此议,但他同时动了别的心思,另派人去请都察院巡路御史。又去江南总督府请那位厉害的刑名师爷来判断遗书真假。
苏州府的审案因为遗书的出现,暂时告一段落。查验遗书总是需要时间,所以围观的百姓们赶紧去茶铺买茶水和烧饼,满足了饥渴之欲后,又要赶紧来看戏。
只是等那些人回来地时候,才发现最好的位置已经被那些忍着肚饿地围观群众们占了,也只好暗骂两句。却也是抢不回来。
明家人早已送来了食盒,明兰石食之无味地进着饭,不知道陈伯常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明兰石的精神才好了些。
而这边,华园也丝毫不避讳什么,给夏栖飞送来了食盒。这边人极少,只有宋世仁与夏栖飞两人在吃饭。宋世仁看了明家人那边一眼,对夏栖飞轻声说道:“遗书一出,夏爷的身世便能明了。”
夏栖飞眼中激动神色一现即隐,感激说道:“辛苦先生。”
“不过……”宋世仁正色说道:“认定了夏爷乃是明家后人的身世。并不代表您就能拿回属于您的东西。”
夏栖飞明白他说地是什么意思。
宋世仁叹息道:“庆律严谨,依经文而发。庆律疏义户婚之中,对于家产承袭的规定太死,对方乃是长房长子,有绝对的优势,就算您手中有那封明老太爷的遗嘱,也不可能让官府将明家家产判给您,更何况这些江南路的官员们……看模样,都很听明家的话。”
夏栖飞微微点头,满脸坚毅神色说道:“今日若能为夏某正名,已是意外之喜,至于家产一事,一切依先生所言,大人也曾经说过,此事是急不得地,只要遗书确认,这官司不打也罢。”
宋世仁微笑摇头道:“打是一定要继续打下去,就算明知道最后打不赢,也要继续打下去,要打的明家焦头烂额,应对无力,拖的明家出丑,这个能力,在下是有的。”
这位讼师说的轻松潇洒,其实暗底下对范闲也是一肚子牢骚。
他被那位小范大人千里迢迢召来江南,谁知道要打地……却是个必输的官司!而且范闲还命令他要将这官司地进程拖的越长越好……宋世仁这一世在公堂之上只输给过范闲一次,如今又要因为范闲的原因输第二次,让他想起来便是满腹哀怨,可是没办法啊……谁让自己投了小范大人,谁让小范大人的出手大方。
到了下午时分,由监察院官员,苏州府官员,都察院官员,江南总督府刑名师爷们组成的联合查验小组,对着那张发黄的纸研究了许久。
首先是比对笔迹以及签名,明老太爷枯瘦的字体极难模仿,而且个人的书写习惯,比如所有的走之底尾锋都会往下拖……这些都在这张遗书上得到了很充分的展现。
而且用纸也确实是早已停产的青州用纸,刑部师爷从发黄程度与受潮程度上判断,遗书书写时间与夏栖飞所称的年头极为相近。
遗书的口吻用字,与明老太爷在世时也完全和谐。
最关键的是那方印鉴,在同明园拿来的明老太爷印鉴比对后,竟是丝毫不差!
但就是这丝毫不差,反而让江南总督府经验丰富的老官感觉到了一丝异样,一封遗书存放了十几年,印鉴颜色确实老旧微淡,但是细微处的滑丝居然还和现在的印鉴丝毫不差……这也太诡异了。
不过这位老官也明白这件事情很复杂,而且这一点也根本算不上疑点,所以并没有太过在意。至于苏州府与都察院的官员们一心想证实这封遗书是假的,最后甚至动用了内库特产的放大型玻璃片……却依然找不到一丝漏洞。
众官员在商议一番之后,达成了共识,而苏州知州不得已在公堂之上无奈宣告:遗书是真的,那么夏栖飞自然也真的就是明家那名早应该死了的七公子——明青城。[飞库网]
第五卷京华江南 第一百二十一章 新风馆的包子、皇子以及堂上的状师(召唤月票啊……)
“我总觉得我的生命当中缺少了某些东西。”
江南三月最后的一天,春雨润地无声,落于华园亭上,轻柔地像情人互视的柔波。亭下一对男女躺在两把极舒服的椅子上说着话。
海棠看了范闲一眼,摇摇头说道:“你这一世,可称圆满,又有什么缺憾?”
范闲细思这一世的过往,倒确实称的上是意气风发,肆意妄为,要钱有钱,要权有权,要人有人,旁人能有的享受自己都有,旁人做不到的享受自己还是能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老大的不满足,人的一生应当怎样渡过,他自忖是清楚的,但真这么过起来,心中那个不知名的渴望却越来越重了。
无关理想人文那些虚无缥渺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以前有位皇帝,当他老糊涂的时候回思过往,说自己有十大武功,可称十全老人……当然,这皇帝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糊涂鬼,人可是位皇帝,比我可要嚣张多了,但我却不想当糊涂鬼,也不认为世上真有十全之事。”
“你想当皇帝吗?”海棠似笑非笑着,就问出了跟在范闲身边的所有人,哪怕是王启年这种心腹之中的心腹都不敢问出来的话题。
海棠觉得范闲真是个妙人,听见自己一个北齐人问出这样大逆不道的问题来,竟是连一丝遮掩也没有。反而很直接地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个做派若让外人瞧见了,一定认为范闲已经生出了不臣之心。
“当皇帝太累。”范闲头痛说道:“你家地皇帝,我家的皇帝,好像过的虽然舒服,但耗神耗力,实在没什么意思。”
海棠微微一笑,戮破道:“我看你当这个钦差,比当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范闲苦笑说道:“当皇帝要见万人死于面前而不心颤,这一点。我还真做不到。”
海棠微异道:“你不是一向在我面前自忖心思狠厉?”
“杀十几人,杀一百人,我能下得了手。”范闲认真说道:“真要在血海里游泳,我不知道到时候自己有没有这个狠气。”
“所谓量变引起质变,我以前和你说过的。”
他挥挥手,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趣的话题,躺在椅子上细心听着那些细微不可闻的春雨润泽大地的声音。
亭下渐入安静之中。
不一时,一位监察院官员穿着莲衣。沉默地出现在了华园的后园入口处,雨水打湿了他的官服。让他浑身上下渗着一股阴寒味道,正是刚从京都来的邓子越。
海棠笑了笑,说道:“看样子,你又要继续忙,继续计划少杀一些人了。”说完这句话,姑娘家也不等范闲回话。很自然地将两只手揣入大兜之中,拖着步子,摇着腰肢,运起村姑步离开了小亭。
范闲微笑看着海棠离开地背影,只见微雨凄迷中,她轻摇而去。雨丝打湿了她鬓角的发,看来这姑娘并没有运起天一道的真气,所谓亲近自然,自然如此,只是那双踩着布鞋的脚。却没有被地上的积水沾污,看来还是做了些手脚。
邓子越见海棠离开。这才沉默地进到亭内,开口说道:“和昨天一样,今天堂上还是在纠缠那些庆律条文,虽然宋世仁牙尖嘴利,在场面上没有落什么下风,但是实质上没有什么进展,只要苏州府抱住庆律不放,夏栖飞有遗嘱在手,也不可能打赢这场官司。”
范闲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后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今天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轰动江南的明家家产一案已经进行到第四日。在经历了第一天的疾风暴雨之后,后几日地审案陷入了僵局,虽然这是范闲的意料中事,但天天要听下属官员们地回报,范闲也有些不耐烦。
开堂第一日,宋世仁便极为巧妙地用那封遗,确定了夏栖飞乃明家后人,这个消息马上从苏州府传遍了江南上下,如今所有的人都知道,明家七少爷又活了过来,而且正在和明家长房争家产。
只是……庆律依经文精神而立,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早已深植人心,也明写于律条之上,那封遗似乎已经发挥完了它的历史作用,对于夏栖飞的愿望,再难起到很大的帮助。
如果夏栖飞想夺回明家庞大地家产,都等若是要推翻千百年来,人们一直遵循的规矩。而这个规矩实在是强大的不是一个人就能推翻的,不仅范闲不行,只怕连庆国皇帝都心有忌惮,如果以这个案例破除了嫡长子的天然继承权,影响太大……
范闲皱起了眉头,忽然想到了一椿很诡异的事情,如果明家地家产官司影响继续扩展,以至于引出一场思想解放的大辩论,那宫中那位太子殿下的天然地位?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计划是言冰云拟定,同时经过了陈萍萍的首肯,那位老谋深算的老跛子,不会想不到这件事情地后续影响,莫非……老跛子得了皇帝的暗中指示,这就开始动摇太子天然继承地舆论氛围?
江南明家的事情很大,但如果影响到京都,那事情就愈发的大,以至于范闲根本不想看到这种局面。虽然因为母亲的关系,范闲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子继位,一心要杀自己的皇后变成皇太后,但在当前的局面下,直接撩动太子,有可能促使太子捐弃前嫌与长公主二皇子联成一体——如此地结果。范闲暂时不想看到。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他本来给宋世仁的交代就是,尽量将这官司拖下去,将这个案情打的轰轰烈烈,影响越大越好,如今才发现,这件事情的背后隐藏着那位老跛子的某些想法。
他是信任陈萍萍的,但是……陈萍萍似乎一直基于某种要保护他的理由,很多事情都没有对他点明。而范闲,是一个很愿意学着去了解局势、掌控局势的人。
“看来。等明家事情暂时消停后,我真的要去一趟梧州。”他叹息着,越发觉得父亲安排自己去梧州见岳父,这是何等样聪慧的判断,看来父亲早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对朝中局势产生某种疑虑,而如今远离京都,真正地面对面帮自己解决问题地。也就只有那位相爷了。
邓子越猜不到范闲真正的忧虑,但也能看出。提司大人对于明家家产的官司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皱眉请示道:“是不是让宋世仁把官司结了?反正夏栖飞如今被确认了明家七子的身份,过些日子,由监察院出面,让他祭祖归宗,依庆律。明家总要给他一些份额,虽然那些份额不怎么起眼,但也达到了大人先前的目标,让他成功地进入明家内部。”
范闲听着邓子越的分析,略感安慰,身边能有一个亲信。感觉确实不错,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反而仔细问道:“让四处安排夏栖飞……噢,现在应该叫明青城,让明青城与明家老四见面。这件事情怎么样了?”
夏栖飞既然要像一根刺般刺入明家地咽喉,当然要与明家内部的某些异己份子勾结起来。范闲对于豪门大族地阴秽勾当了解的不是很细致,但在前一世的时候,香港无线的电视剧可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邓子越回禀道:“已经接上头了,下月初就让夏栖飞与明家老四见面。”
范闲点点头,这才开始说先前那个问题,轻轻咬了咬发痒的内唇,平静说道:“仍然让宋世仁继续打,把这官司一直打下去!造的声势越大越好……就算打不赢,也不能输!给苏州府压力,不让他们强行结案,一直要打到全天下地士绅百姓都开始想那个问题!”
邓子越抬起头来,微愕说道:“大人,什么问题?”
范闲这发现自己说漏了嘴,笑了笑,想了会儿后,也不打算瞒面前这位亲信,说道:“要让全天下的人都开始思考,是不是嫡长子,就天生应该继承家产。”
邓子越如今身为启年小组的主事官,对于范闲的一切都了解的十分清楚,听着提司大人这话,稍一琢磨,便品出了其中味道,大惊失色,一抱拳劝阻道:“大人,使不得……若让朝中宫中疑大人……之心,那可不好收场。”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子越,你似乎忘了本官的身份,本官姓范,不要担心太多,至于疑我之心……只怕宫里地贵人们会疑我这个先生当的有些逾了本份而已。”
他已经想开了,反正迟早是要和东宫对上,此时先依着陈萍萍的意思,刺刺对方……反正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只要不是谋反,也没有人能把他怎么样。更何况,就算有人会认为他造这种舆论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但更多地人,应该会认为范闲是在为三皇子做安排。
“这件事情,不要禀告院长大人。”范闲命令道:“只是小事而已。”
邓子越根本无法掩住自己的惊惧,苦笑想着,夺嫡地宣传攻势正式开始,难道还只是小事?
范闲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失笑起来:“宋世仁不过是个讼棍,难道却是撬动地球的支点?或许是我将这事情想复杂了,公堂上辩辩庆律,和天下旧规只怕扯不上太大关系。”
邓子越没听明白地球这些字眼儿,但也猜到了大概的意思,苦笑应道:“那个宋世仁遇着陈伯常,真可谓是将遇良材,双方打的是火星四溅,可不仅仅在庆律上绕弯子……如果他们在堂上辩的内容真的传扬开去,只怕还真会让人们多想一想那个问题。”
范闲来了兴趣:“噢?那我得去瞧瞧。你去喊三殿下还有大宝,呆会儿全家去苏州府看热闹。”
邓子越苦笑领命。
就在细雨地打扮下,三辆全黑的马车离了华园,慢悠悠地驶往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那条街上,华园众人这是用午膳去,此时苏州府也在暂时休息,所以大家并不着急。
虽然是离苏州府府衙最近的食街,但其实隔的依然有些远,坐在新风馆苏州分号的三楼,范闲倚栏而立。隔着层层雨幕看着苏州府的方向,恼火说道:“我又不是千里眼,这怎么看热闹?”
邓子越先前派人来订了楼,此时又在布置关防,听着提司大人斥责,不由苦笑说道:“提司大人,这已经是最近了……虽说是阖家出游看热闹,可是总不好三大辆马车开到苏州府去。惊动了官府,也让百姓瞠目。实在是不成。”
范闲叹息一声说道:“早知如此,在家里吃杨继美厨子就好,何必冒雨出来。”
正说着,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角,他回头一看,正是憨态可掬的大宝。不由诧异问道:“大宝,怎么了?”
大宝咧嘴一笑,说道:“小闲……这……家也……有接堂包。”
大宝用粗粗的手指头指了指桌子上面,一个独一个地蒸屉里,放着独一个大白面包子,热闹腾腾。内里鲜香渐溢。
范闲叹了口气,坐在大宝的身边,一边用筷子将烫包分开,又取了个调羹将包子里的油汤勺到大宝的碗里,笑着说道:“这也是新风馆。只不过是在苏州的分号。”
一直小意侍候在一旁的新风馆掌柜赶紧殷勤说道:“是啊,林少爷。虽然江南隔的远,但味道和京都没什么差别,您试试。”
大宝口齿不清地咕哝几句,便对着面前的包子开始发动进攻,将这位掌柜凉在了一边。
倒是范闲有些好奇,问道:“掌柜地,你怎么叫得出来林少爷这三个字?”
掌柜的干笑两声,讨好说道:“提司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京都老号,您老常带着林少爷去新风馆吃饭,这是小店好大地面子,老掌柜每每提及此事,都是骄傲无比,感佩莫名,小的虽然常在苏州,但也知道您与我们新风馆的渊源,小的哪里敢不用心侍候?”
范闲在京都亲掌一处,离一处衙门最近的便是新风馆,所以时常带着大宝去吃他家的接堂包子。其时世风,但凡权贵人物吃饭,不拘何时都要大摆排场,大开宴席,像范闲这种地位地人,对于接堂包子和炸酱面如此感兴趣的人物还真是不多。所以新风馆虽然味道极美,但因为家常之风,就算在庆国开了三家分号,名气也大,但生意一直普通。
直到后来因为时常接待范闲与林大宝,新风馆在京都才渐渐提升了档次,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学生士子,要坐一坐诗仙曾坐过的位置,要品一品小范大人念念不忘的包子,让新风馆的老掌柜是喜不自禁。
这位苏州分号的掌柜自然知道范闲是己等地贵客,当然马屁如潮,而且格外用心地铺上些去了腥味的调料,拍的范闲极为舒服,一时间,竟是连看不到苏州府那场戏的郁闷也消了大半。
范闲在吃面条,大宝在啃包子,三殿下却是以极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极其斯文有礼地吃着一碗汤圆,思思领着几个小丫环喝了两碗粥,便站到了檐下,看着自天而降地雨水,伸水出檐外接着,嘻笑欢愉,好不热闹。
范闲向来不怎么管下人,所以这些丫头们都很活泼,听着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他地心情也好了起来,挥手召来邓子越,说道:“苏州府应该已经开始了,你派人去听听,最好抄点来看看。”
邓子越点点头,去安排人手。
范闲又挥手让高达几名虎卫去旁边吃饭,这才回头继续那碗面条的工作,其中自然不能免俗地再次在大宝地碟子里抢了块肉馅来吃了。大宝依然如往常那般不吵不闹,大大的个子表示着小小的幽怨。
海棠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这时候的新风馆里,都是范闲的下属、下人、与亲人,他很轻松快活地赏着雨,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将心中思虑全数抛开。
发现大宝吃完了,范闲温言问道还要不要,大宝摇了摇头,范闲便从怀里取出手绢。很细心地替大宝将嘴边的油水擦掉。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微感诧异,眼中闪过一道古怪的神色。
旁边一桌的虎卫们也愣了愣。
范闲对大宝的爱护细心,世人皆知,但真看到这种场景,依然有很多人无法将这个范闲与那个阴狠厉刻地监察院权臣联系起来。往常在新风馆吃饭的时候,这一幕就曾经感动过邓子越,触动过沐铁。今日那些虎卫与三殿下对于范闲,或许也会有些新的看法。
对于一个痴呆的大舅哥如此用心。绝对不是简单地可以用“爱屋及乌”来解释,虽然范闲确实极喜爱敬重自己的妻子——这些细节处的表现,如果一直都是范闲用来伪装,用来收买人心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相信,常年这样发自真心地做。那人如果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大圣大贤。
而范闲是哪一种?
在江南水乡多雨之季,从来不可能产生春雨贵如油这种说法,所以细雨迷蒙渐大,老天爷毫不吝惜地滋润灌溉着大地。
范闲眯眼看着檐外的雨水,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别地地方。院报里说的清楚,今年大江上游地降水并不是很充沛,虽然对于那些灾区的复耕会产生一些影响,但至少暂时不用担心春汛这头可怕的怪物。如此一来,修葺河工的事情。就可以顺利地进行下去,这时候杨万里应该刚刚入京都报道。大概还需要些时间才能到河运总督衙门。
至于河工所需要的银子……此次内库招标比往年多了八成,明面上的数目已经封库,并且经由一系列复杂地手续,开始运往京都,先入内库,再由皇帝明旨拔出若干入国库,再发往河运总督衙门。
而在暗中,在监察院户部的通力合作下,在范闲父亲所派来的老官们的精心做帐后,已经有一大笔银子,开始经由不同地途径,直接发往了河运所需之处,所用的名目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大笔银子里,有一部分是从内库标银,转运司存银里辛苦挤出来的份额,还有一大部分是范闲通过海棠,向北齐小皇帝暂借地银子。
反正那些银子都放在太平钱庄里,范闲先拿来用用,至于归还……那还要等夏栖飞与北边的范思辙打通环节之后,用内库走私的货物慢慢来还这些事情,范闲虽然做足了遮掩的功夫,而且事关北齐皇帝的事情更是掩地结结实实,绝对不会让庆国京都朝廷听到任何风声,但是运银往河运的事情,范闲却早已经在给皇帝地密奏之中提过,这件事情,范闲并无私心,一两银子都没有捞,而且整件事情都是隐秘运行,范闲根本不可能从此事中邀取几丝爱民之名……所有造就的好处,全部归庆国百姓得了,归根结底,也是让那位皇帝老子得了好处,皇帝自然默允了此事。
如今范闲唯一需要向那位皇帝老子解释的问题,就是——这一大笔银子,他究竟是怎么搞到手的。
既然不能说出北齐皇帝这个大金主,就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范闲早在谋划之初,对于这件事情就已经做好了安排,一部分归于这两年的官场经营所得贿银,一部分归于年前颠覆崔家所得的好处,一部分归于下江南之后,在内库转运司里所刮的地皮。
日后如果与皇帝对帐仍然对不上的话,范闲还有最后的一招,就说这银子是五竹叔留给自己的。
谅皇帝也不可能去找五竹对质,如果河运真的大好,说不定龙颜一悦,那皇帝还会用今年如此丰厚地内库标银还范闲一部分。
关于明家。范闲自然也有后手的安排,查处的工作正在慢慢进行,只是目前都被那场光彩夺目的官司遮掩住了。而且对范闲来说,对付明家,确实是一件长期的工作,自己只能逐步蚕食,如果手段真的太猛,将明家欺压的太厉害,影响到了江南的稳定,只怕江南总督薛清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人。
对于王朝的统治来说。稳定,向来是压倒一切地要求。
明家的存亡,其实并不在江南的官司之上,而在于京都宫中的争斗上,如果明家的主子——长公主与皇子们倒在了权利的争斗中,明家自然难保自己的一篮子鸡蛋,如果是范闲输了,明家自然会重新扬眉吐气。夏栖飞又会若丧家之犬四处逃难。
如果范闲与长公主之间依然维持目前不上不下的状态,那么明家就只会像如今这样。被范闲压地芶延残喘,却永远不会轰然倒塌,倔犟而卑屈地活着,挣扎着,等待着。
“大人。”
一声轻喊,将范闲从沉思之中拉了出来。他有些昏沉地摇摇头,这才发现外面的天光比先前黯淡了许多,不仅是雨大了地缘故,也是天时不早了的缘故,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一番思考。竟是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想到此节,他不由叹息一声,看来海棠说的对,自己这日子过的,比皇帝也轻松不到哪里去。
看了一眼已经玩累了。正伏在栏边小憩的思思,范闲用眼神示意一个小丫头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又看了一眼正和三皇子扭捏不安说着什么地大宝,这才振起精神,拿出看戏的瘾头,对邓子越说道:“那边怎么样?”
邓子越笑了笑,将手中的纸递了过去,凑到他耳边说道:“这是记下来的当堂辩词……大人,您看要不要八处将这些辩词结成集子,刊行天下?”
这是一个很毒辣大胆的主意,看来邓子越终于认可了范闲的想法,知道监察院在夺嫡之事中,再也无法像以前那些年般,保持着中立。
范闲笑骂道:“只是流言倒也罢了,这要印成,宫中岂不是要恨死我?”
听到宫中两字,另一桌上地三皇子往这边望了一眼。范闲装作没有看到,叹息道:“说到八处……在江南的人手太少,那件事情直到今天也没有什么效果。”
这说的是在江南宣扬夏栖飞故事的行动,范闲本以为有八处着手,在京都的流言战中都可以打得二皇子毫无还嘴之力,如今有夏栖飞丧母被逐地凄惨故事做剧本,有苏州府的判词作证据,本可以在江南一地闹出声势,将明家这些年营造地善人形象全部毁掉。没有料到明家的实力在江南果然深厚,八处在江南的人太少,明家也派了很多位说先生在外嚷着,反正就是将这场家产官司与夏栖飞的黑道背景、京都大人的阴谋联系起来。
两相比较,竟是范闲的名声差了许多,江南百姓虽然相信了夏栖飞是明家的七子,却都认为夏栖飞之所以今年忽然跳出来,就是因为以范闲为代表的京都官员……想欺压江南本地的良民。
范闲想到这事,便是一阵好笑,看来那位一直装病在床的明家主人明青达,果然对于自己的行事风格了解的十分详尽,应对的手段与速度也是无比准确和快速,明青达,果然不简单。
大势在握,不在江南,所以范闲可以满心轻松地把与明家的争执看做一场游戏,对于明青达没有太多的敌意,反而是淡淡欣赏,等他将邓子越呈上来的纸看了一遍之后,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江南多妙人,京都来的宋世仁可也不差,这苏州府里的官司,竟然已经渐渐脱离了庆律的范畴,开始像陈萍萍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双方引经论典,言必称前魏,拱手必道庄大家,哪里像是在打官司,为了嫡长子继承权这个深入人心的概念,双方竟像是在开一场展前的经筵!
范闲笑着摇摇头,眼前似乎浮现出苏州府上那个紧张之中又带着几丝荒唐的审案场面。
苏州府地公堂之上。辩论会还在开,这已经是第四天了,双方的主力战将在连番用脑之下,都有些疲惫,于是开堂的间隙也比第一日要拉长了许多,说不了多少,便会有人抢先要求休息下。
苏州知州也明白,夏栖飞那边是想拖,但他没办法,早得了钦差大人关注的口谕。要自己奉公断案,断不能胡乱结案……既然不能胡乱结,当然要由得堂下双方辩。
可是……一个宋世仁,一个陈伯常,都是出名能说的角色,任由他们辩着,只怕可以说上一整年!
苏州知州也看白了,看淡了。所以每逢双方要求休息的时候,都会含笑允许。还吩咐衙役端来凳子给双方坐,至于茶水之类的事情,更不会少。
明兰石面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这些天这位明家少爷也是被拖惨了,家里的生意根本帮不上忙,那几位叔叔纯粹都是些吃干饭不做事的废物。偏生内库开标之后,往闽北进货的事情都需要族中重要人物,于是只好由一直称病在床地父亲重新站起来,主持这些事情。
明家清楚,钦差大人是想用这官司乱了自己家族的阵脚,从而让自己家在内库那个商场上有些分身无术。只是明家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应对法子。只好陪着对方一直拖……反正看这局面,官司或许还要拖个一年都说不定,反正不会输就好。
这时候轮到了明家方面发言,那位江南著名讼师陈伯常面色有些灰白,看来这些天废神废力不少。他从身边的学生手中取过滚烫的热毛巾使劲擦了擦脸,重新振作精神。走到堂间,正色说道:“古之圣人有言所谓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大人,既然夏先生被认定为明家七少爷,但父子之亲,与明家长房并无两端……”
话还没有说完,那边厢的宋世仁已经阴阳怪气截道:“不是夏先生,是明先生,你不要再说错,不然等案子完后,明青城明七老爷可以继续告你。”
宋世仁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双眼有些深陷,他此次单身来江南,一应僮与学生都来不及带,虽然有监察院的吏帮忙,但在故纸堆里寻证据,寻有利于己方地经文,总是不易,而对方是本地讼师,身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帮忙,所以连战四日,便是这天下第一讼师,精神也有些挺不住了。
听着宋世仁的话,陈伯常也不着急,笑吟吟地向夏栖飞行礼告歉,又继续说道:“但长幼有序这四字,却不得不慎,明青达明老爷子既然是长房嫡子,当然理所当然有明家家产地处置权。”
他继续高声说道:“礼记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国无二君,家无二尊。”
陈伯常越来说来劲,声音也越发的激昂:“自古如是,岂能稍变?庆律早定,夏……明先生何必再纠缠于此?还请大人早早定案才是。”
宋世仁有些困难地站起身来,在夏栖飞关怀的眼神中笑了笑,走到堂前傲然说道:“所谓家产,不过袭位析产二字,陈先生先前所言,本人并无异义,但袭位乃一椿,析产乃另一棒,明老太爷当年亦有爵位,如今也已被明青达承袭,明青城先生对此并不置疑,然袭位只论大小嫡庶,析产却另有说法。”
陈伯常微怒说道:“袭位乃析产之保,位即清晰,析产之权自然呼之欲出。”
袭位与析产,乃是继承之中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宋世仁冷笑说道:“可析产乃袭位之基,你先前说庆律,我也来说庆律!”
他一拍手中金扇,高声说道:“庆律辑注第三十四小条明规:家政统于尊长,家财则系公物!我之事主,对家政并无任何意见,但这家财,实系公物,当然要细细析之,至于如何析法,既有明老太爷遗嘱在此,当然要依前尊者!”欢迎您访问
陈伯常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般生硬将袭位与析产分开来论的道理?
“庆律又云:若同居尊长应分家财不均平者,其罪按卑幼私自动用家财论,第二十贯杖二十!”宋世仁冷冷看着明兰石,一字一句说道:“我之事主自幼被逐出家,这算不算刻意不均?若二十贯杖二十……明家何止二十万贯?我看明家究竟有多少个屁股能够被打!”
明兰石大怒站起。
宋世仁却又转了方向,对着堂上的知州微笑一礼,再道:“此乃庆会典,刑部,卑幼私擅用财条疏中所记,大人当年也是律科出身,应知下民所言不非。”
不等明家再应,宋世仁再傲然说道:“论起律条,我还有一椿,庆律疏义户婚中明言定,即同居应分,不均平者,计所侵,坐赃论减三等!这是什么罪名?这是盗贼重罪。”
陈伯常双眼一眯,对这位来自京都地讼师好生佩服,明明一个简单无比的家产官司,硬是被他生生割成了袭位与析产两个方面,然后在这个夹缝里像个猴子一样地跳来跳去,步步进逼,虽然自己拿着庆律经文牢牢地站住了立场,但实在想不到,对方竟然连许多年前的那些律法小条文都记的如此清楚。
刚才宋世仁说的那几条庆律,都是朝廷修订律法时忘了改过来的东西,只怕早已消失在阁地某些老鼠都不屑翻拣的阴暗处,此时却被对方如此细心地找到,而且在公堂之上堂而皇之的用了出来——这讼棍果然厉害!
宋世仁面色宁静,双眼里却是血丝渐现,能将官司打到如今的程度,已经是他的能力极限,袭位析产,真要绕起来确实复杂,他地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把握,就算那封遗嘱最后仍然无效,但至少自己可以尝试着打出个“诸子均分”的效果。
明家地七分之一,可不是小数目。
虽然他不能了解范闲的野望,但钦差大人既然如此看重他,他自然要把这官司打的漂漂亮亮,为讼师这个行业写上最漂亮光彩的一笔。
能够参与到明家家产这种层级的争斗之中,对于讼师来说,已经是最高的级别,更大一些的事情,比如……那宫里的继承,一个区区讼师哪里有说话的资格?而且如果不是朝廷分成两方,偶成角力之事,明家的家产官司也根本不可能上堂,更不可能立案,宋世仁也就不可能有参与的机会。
所以虽然他十分疲惫,精神上却有一种病态的亢奋,这种机会太少了,自己一定要把握住。
如果宋世仁知道自己在江南打的这场官司,会刺激到某些人敏感的神经,从而间接地促成某些人的合作,并且让范闲与那些人的矛盾提前出现对峙的状态……就算再给他几个青史留名的刺激,他也只会吓得赶紧隐姓埋名溜掉。
宋世仁没有在意那个问题:所谓家产,大家都是想争的,不管是明家的,还是皇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