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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列塔尼,从反骨野蛮人,到全球化的共同承担者

  1793年6月某天黄昏,一位布列塔尼乡下人阿尔马罗,用小艇载着布列塔尼亲王朗特纳克侯爵,悄悄划进了圣米歇尔山海湾,就着高潮水位在海滩上登陆。

  偌大的半岛上,有相当大数量的起义农民正翘首期盼着侯爵,企图跟着他一道发动叛乱,推翻共和、复辟王国。文豪维克多·雨果将这一切写进了波澜壮阔的长篇小说《九三年》。

  雨果认为那是奴隶的习惯性错觉。他将与大革命对抗的布列塔尼农民描绘为严肃而古怪的野蛮人,“眼睛亮,头发长,喝兽奶和吃栗子过活……背上披着皮短衣,上面有丝线的阿拉伯式刺绣,说着一种死了的语言,这样就把自己的思想装进了坟墓;他第一尊敬他的犁,其次尊敬祖母;他相信圣母和白衣女,崇拜圣坛,也崇拜矗立在旷野里的一块神秘巨石;在平原上他是个农夫,在海岸上他是个渔人,在丛林里他是个违法的猎户;他爱他的国王、他的领主、他的教士和他的虱子;时常在广大而荒凉的海滩上沉思,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忧郁地倾听着海洋的呼啸。”

  在布列塔尼游历的11天,我见到的是清晨收网上岸、用皮卡将渔获拉到市场售卖后,接着带英美游客徒步的渔民向导;周末上午从教堂祈祷出来,随即转入社区学校,给叙利亚难民上一堂基础法语课的志愿者;中午烙着喷香又甜腻的薄饼,在挂着黑白相间条纹区旗的餐馆里,给客人满上一杯苹果酒的伺者。

  这里不再是“严肃古怪野蛮人”独享壮丽风景的布列塔尼,而是拥抱全球化,同时也得照顾部分难民的法兰西。

  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占布列塔尼全省面积四分之一

  从低潮到高潮

  下午2点,瑟瑟冷风中,海湾上有好几支悲苦难民般蹑手蹑脚的队列。

  向导带头循着某条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路径前行,只有如此,才能保证不会有人陷入流沙。流沙没有一丝征兆,沙滩一望无际。得眯着眼,才能看见地平线尽头的海水。几小时后,脚下这片泥地将被大海收复,眼前这座壮观的圣米歇尔山及其修道院将重为孤岛。

  因为被大天使圣米歇尔托梦,红衣主教奥贝于708年,在受潮汐管控的孤岛上,建起修道院。如今的圣米歇尔山,俨然成为是天主教世界里仅次于耶路撒冷和梵蒂冈的第三胜地。

  由于地处布列塔尼大区的伊勒-维莱讷省和诺曼底大区的芒什省之间,双方为其所有权争持千年,最终诺曼底赢了。景区信息中心倒是扮演着一个老好人角色,将两大区的节庆、民俗、饮食、地貌和动植物都给予同等篇幅的展示。

  布列塔尼想要争取的“失地”远不止圣米歇尔山这一小块。其历史行政区域本包括阿摩尔滨海、菲尼斯泰尔、伊勒-维莱讷、莫尔比昂和下卢瓦尔五省,总计34000平方公里。

  1956年法国新建行政单位大区后,下卢瓦尔被割了出来,更名为大西洋卢瓦尔省,并划归卢瓦尔河大区。以大城市南特为省会的被分割部分,也一直不甘心褪去历史文化身份。2004年的一次民调显示,大西洋卢瓦尔省75%的人口赞成布列塔尼重新统一。

  公元1499年,女公爵安娜嫁给法王路易十二后,布列塔尼就早已不再是一个主权王国,但在风俗、服饰、语言、音乐和味蕾方面,依然顽固保持着迥异于法国的个性。

  1793年的保守农民反共和叛乱之前两个世纪,当地人就已经具有反骨精神。作为大航海时代的重要港口,圣马洛(Saint Malo)在1590年仅仅因对法国国王信仰的不满,成立一个“既非法国也非布列塔尼而就是马罗(Malouin)”的城邦型共和国,直至三年后国王宣布天主教受洗后才回归法国。又有哪个统治者会舍得丢弃这个发现了加拿大、开拓了巴西航线、命名并最早殖民了马尔维纳斯群岛的“海盗之城”呢?

  这些紧追着西、葡、英步伐的“地理大发现”,几乎都得归功于16世纪的大航海家雅克·卡地亚。他的遗体如今葬于城中的圣文森特大教堂。“海盗之城”只是民间的戏称,不过却让我记起电影大师候麦最杰出的那部《夏日故事》。俊朗的数学系硕士贾斯伯,在布列塔尼滨海度夏创作民谣并等待女友前来会合,其间被颇有野性魅力的美女苏兰带到圣马洛,出海消遣时一同唱起刚写的新歌,“我是海盗之女,人们叫我海盗婆,我爱风浪,我爱波涛。快,快,美丽小船,航向旧金山,途径法尔巴拉索,航向阿留申群岛,穿越印度洋,不走到世界尽头,怎知地球是圆的。”

  二战末被盟军全数炸平的古城,如今花了12年时间重新修复。游人和古人一样,可以遍历城墙整一周1.8公里。期间,可在不同方位的瞭望塔上远眺海湾,伴着大个头的海鸟等待潮起潮落,或随时从梯道走下,看看冰冷海水里的三两疯狂泳客。

  而我,就在这三两泳客之中。下午4点,依然是低潮,眼见已有一个孩子置身湛蓝海水,我也二话不说冲过去,脱衣并一个猛子扎进英吉利海峡。刺骨的冰冷逼着我大幅度打砸踢踹。忽然间我明白了诺曼底登陆为何要选择6月,张健为何要在7月横渡海峡……仅仅2分钟后,我就不得不上岸穿衣,水中原先的熊孩子也已不见了踪影。

  16:40,还未到涨潮,仍有一点时间“走路上岛”,我向着埋葬有著名诗人外交家夏多布里昂的格朗贝岛走去。守在栈道上的工作人员用英法双语警告:再给你们最后20分钟,请尽快撤离,或留在岛屿高处。16:50,前方那座由军事工程设计师沃邦打造的佩迪贝岛已经过不去了。17:07,海钓者也跟着负责断后的黄背心工作人员撤回沙滩,阵雨随着潮汐而来,栈道迅速没入水中,“转眼吞没我在寂寞里”,我拍出一段10秒视频后,矫情地发在朋友圈里。

  最新的潮汐时间表告诉我,晚高潮将出现在20:13,水位将达到峰值13.15米,超过城墙外12.85米的警戒线。

  18:50,太阳开始西沉,之前我还挑衅的冰水泳池已经全被海水覆上,暝色中的城楼上有一个坚毅的雕塑,那是资助航海事业的富商罗伯特·絮库夫正手指劲敌大英帝国的方向。

  布列塔尼古怪造型的小酒店Kastell Dinn

  北部海岸线

  这是我第一次欧洲自驾,而且还是一辆被保守大陆老司机们视为残疾人用车的自动档。由于在国内几乎不开车,只敢在北美那种宽阔笔直的High Way上驰骋,在卡车般面积的车位上进出,因此不免对法兰西的道路提心吊胆。不管怎样方向盘在手,就当拿布列塔尼人民练手了。

  先是折向内陆,一切还算顺利,道路宽坦,车行规矩,半小时后就驶入迪南(Dinant)市中心,只是在旅游信息中心门口停车时,不知如何使用投币码表,才把工作人员叫出来帮忙。

  今天的迪南,居住着不少英国来的移民,可偏偏在圣索沃尔教堂里,躺着一颗仇恨他们的心脏,它属于英法百年战争时候的“布列塔尼之鹰”—— 贝特朗·杜·盖克兰元帅。由于14世纪的布列塔尼是一个在英法两大国之间摇摆不定的独立王国,因此这个所向披靡的“自干法”,被高卢人视为法兰西民族英雄,又被民族主义者视为叛徒“布奸”。

  驱车向北,重见大海,沿着翡翠海岸驶过Fréhel小镇后,一条8.6公里的海景大道直通海岬。沿途不见一座农舍,荒原和沼泽从公路两侧蔓延到高崖顶端,下方的惊涛骇浪与岩石厮杀了千百万年。一座17世纪的废弃灯塔,以断壁残垣之身矗立于海岬顶端,它的职责早被百米开外的1950年新灯塔取代。

  暴雨中沿D786乡道向西。右侧的Penthièvre和Goëlo接连两个海岸,已经在雨幕中模糊难辨。我拧开电台,BBC古典音乐频道恰好播到德彪西交响诗《大海》的第三乐章“风与浪的对话”,车外的雷声与车内的定音鼓融为一体。雨住了,黄昏送来一天中最好的光景,也把我送到玫瑰海岸的佩罗斯-吉雷克(Perros-Guirec)小镇。

  与我所下榻Castel Beau Site酒店隔一道墙的,是圣-吉雷克圣堂。其外侧的祈祷室已经被入夜的潮汐淹没大半。布列塔尼各地都有不同的迷信,这儿的是:低潮时走进来的少女,如果能将绣花针立在圣像的鼻尖上,年内必能嫁到心上人,在我看来简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徒步在Ploumanac’h灯塔的小径,我理解了玫瑰海岸名称的由来。海边密布富含云母、长石、石英等矿物的花岗岩,在日出之光的温柔抚摸下,开始渐进呈现出玫瑰粉色。

  如若不是有个姑娘在某论坛上写了玫瑰海岸,我是不会知道连《孤独星球》都没提及的这块诡异地貌的。而这个姑娘的同学、一位嫁在此地的浙江女子Ding Yi,阴差阳错地成了我的向导。Ding本职是电信行业项目管理人,听朋友提及有同胞要到访玫瑰海岸,一看手头暂且无工作,就应允作向导。

  向导Ding所生活的海岸中心城市拉尼永(Lannion),是法国的电信之城。得益于1970年代某任国家电信部长“假公济私”回报家乡,让阿尔卡特-朗讯、Orange、萨基姆等特大企业都将重要研发中心设于此,相应地也有了两所工程技术学院和一座电信博物馆。相比海岸周边那些巴黎人和英国人度假的候鸟型小镇,2万人口的拉尼永是一座游客稀少、工程人员和家眷却享受高质生活的科技小城。

  Ding带我转悠了海岸上一处处造型奇特的岬角、色彩斑斓的村落和有着神秘图案的远古巨石。瑟瑟发抖的海滩上,依然有冲浪者在等待过瘾的浪头。潜水中心里,照常有人报名想看看冰冷海水里不一样的鱼类和植被。潜水发烧友Ding和中心负责人Laurent Boyer,都自信布列塔尼的水下要比南法的地中海水下更有看头,同时也更具挑战性。

  布列塔尼是夏多布里昂的降生之地

  厄运森林与绝美半岛

  菲尼斯泰尔省,是法国大陆最西部的地区,也是布列塔尼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照雨果《九三年》的形容,“法兰西大陆到这里终止,给予人们的田野到了尽头,子孙万代的前进停止了,‘立定’!海洋向大陆这样叫喊,野蛮向文明这样叫喊”。

  从拉尼永南下,半个多小时后就驶入占全省四分之一面积的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Parc Naturel Régional d’Armorique)。树干尽头的枝叶在上空握手,将公路遮掩成《权力的游戏》中那条暗藏杀机的国王大道。林地尽头又是光秃秃的阿雷山脉,以及被壮阔高架桥连接的欧讷滨海峡谷。这样的森林山谷,是雨果笔下可以将壕沟、斗室、廊道和叛乱村民藏于地底的“巨大珊瑚”,能催生一系列恐怖传说。

  我把车停在海拔385米的布列塔尼最高点Roc’h Ruz休憩,并在阵阵阴风中,兴致盎然地翻看维基百科里这些鬼怪故事。

  低出1米的Roc’h Trevezel,尖锐锋利的页岩像有意被排列成一个圆环,因此也被古时想象力充沛之人视为地狱入口。带有指路牌的地狱大门,位于附近不远处的Elez Yeun。这一块沼泽洼地名称的前半部分,由旧词根ellez变来,也就是英语中的Hell(地狱)。传说中,倒霉的凡人不小心迈入这儿,会被看不见的力量往下拖拽。不安好心的人,会瞥见黑犬影子并在夜里听见寻欢作乐灵魂们的吵闹声。不过另有一座看不见的圣米歇尔教堂隐藏于一旁,关键时刻,大天使会出手拉回堕落的魂灵。

  克罗宗半岛绝美海岸线

  位于公园边缘地带的杜瓦讷内(Douarnenez)海湾外,埋藏着传说中的繁华伊斯城。公主妲玉有着绝美的外表和残忍的心灵,每天夜里用铁面枷锁折磨一位新的情人,并在次日清晨抛尸森林深处。城池最终遭至灭顶之灾,没入水下的夺命荡妇变成美人鱼,唱着凄楚的歌声,试图掩盖住死于她手下那些冤魂的哀鸣。

  这些远古的鬼故事,是布列塔尼迷信风俗的重要部分。它们强大到足以阻挠法国大革命的脚步。雨果在《九三年》中谈到一件很小的事情就能够煽动农民叛乱,“有人在圣坛的柜子里放进一只大黑猫,一个誓忠于共和政府宪法的教士在做弥撒时,黑猫突然跳出来,‘这就是魔鬼!’农民们叫起来,于是整个区就叛变起来了。”

  又是在天黑后,才驶抵目的地克罗宗(Crozon)半岛。卡马雷海边的餐厅里除了德国一家子外,再没别的食客。布列塔尼的餐饮和旅游业严重受限于季节,九月开始人数骤减,十月干脆关门歇业几天,在最低谷的二月,如若还有游客到来,就恐怕得提前在超市准备食物了。吃完一顿生蚝大虾,回住处时,却被导航莫名带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深处,亏得自己是那种没心没肺无神论之人,硬是摸黑开回正途,并住进了一个诡异如船舱的房间中。

  次日天亮,才发现昨晚睡的屋舍,竟是一段被解体后的船尾,更大部分的船身则被改造为两房一厅的异形公寓,加上同样特别的布列塔尼长屋,这处名为Kastell Dinn的奇妙建筑群,也就成了一个远离网络信号的世外农家乐。

  阿尔莫里克自然公园绿色的山脊

  克罗宗半岛,有着堪比南法的壮美海岸线,诸如Saint Hernot这样的海岬,颜值甚至高过蔚蓝海岸的绝大部分地方。我是从一户人去楼空的农家爬下去的,穿出密布的松林后,才瞥见绿松石般的海水。如若寻到半山腰的GR34步道,那么从Saint Hernot往南,依山傍水地走上5.6公里,就会抵达La Chevre岬角。这是半岛的最南端,纳粹德国的大西洋壁垒遗骸隐没入荒草之中,东侧是平静如湖水的海湾,西侧则是咆哮的大西洋。

  半岛西侧的另一个岬角Pen-Hir尽头,我瞥见夫妇俩带着一群不足10岁大的孩子。男子将安全锁扣好后,先直降而下,娃娃们加紧用面包和果酱填饱肚子,迟早该轮到他们一个个练胆。

  玫瑰海岸的神奇地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