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的这条路，平整宽广，纵穿村子南北，是村里的主要交通道，我笔下的顾立冬家，牛玉良家，崔魁梧家都在这条街上，或许是出于我的偏爱吧，让他们都成了我的邻居。三十年前，这条街完全不是这样的，而是一条鬼胡同。
说它是鬼胡同，是有根据的，当时村里还没有柏油路，只有崎岖不平，蜿蜒曲折的小路，我们这条街道没有这么长，是条断头路，最南边是屠宰场和乱坟岗，街道上树多，水坑多，基本都是槐树，椿树和榆树，而水坑里一年四季都有水，都是雨水。到了炎热的夏天，水坑四周蓊蓊郁郁，蛇鼠横行，这条街道，不，对当时来说也就是胡同，它令人恐怖的地方，并不是树多，水坑多，而是这条胡同一年以后死了三个横死的小伙子。
村里有传言，说这条胡同邪门，深更半夜路过，会看到鬼火闪烁，会听到女人幽怨的哭泣声。以讹传讹，这条胡同竟然静村里人谈之色变，尤其住在胡同口的瘸子牛玉震，素来以扎社火为生，他扎的金童玉女和纸人纸马在家摆放不下，大多搁在胡同口。或许这几种原因吧，大多村里人晚上宁愿绕远，也不走这条路。我从小在这条胡同长大，可以说，处处都是我的游乐场，根本感不到害怕。
胡同里横死得三个年轻人，年龄大的二十九岁，年龄小的十九岁，他们都是浇地时，不慎触电而亡。另一个二十四岁，却是喝农药自杀的，他们三家距离俺家分别是十米，四十米，七十米。我之所以不害怕，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我印象里没见过他们，也就是说，所谓无知者无畏，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们，何惧之有？
三十年前，村里统一规划，把门前这条路南北打通，水坑填平，规划成宅基地，南边令人胆寒的屠宰场和乱坟岗也被大队规划成宅基地了，胡同随着拓宽和铺上柏油路，水坑填平，树木砍伐，还有牛玉震的过世，骤然间变成了村里的交通要道，以前的乱坟岗盖起了密密麻麻的房子，关于鬼胡同的谣言随风而逝。
六月份我得了脑梗，手脚不便，住了两个月院后，我又回到了这里，对需要康复锻炼的人来说，农村有着天然优势，车少，人少，空气好。十月二十八日傍晚，我像往常那样，早早吃过晚饭，开始在门口溜达。现在白天明显短了，以前是七点半路灯亮，之后秋收那段时间，又调到六点半，从昨天开始，五点半就亮了。
现在的农村，即使傍晚，街上也没几个人。夜幕低垂，我一瘸一拐低沿着柏油路走着，偶然间，我猛抬头，看见几个顾姓人行色匆匆跟着顾豪永进了他家，我的心顿时一紧，心想，看这阵势，估计有事，大概率是万杰嫂没了。如果真是她没了，说实话，对她来说，倒是一种解脱。
顾老蒙是典型窝里横的人，村里人都可以开他玩笑，看不起他，但是他在家里要求独一无二的权威。顾老蒙之所以叫顾老蒙，是因为他爱喝酒，整天迷迷瞪瞪。他有五个儿子，顾万杰排行老五。顾万杰跟他的四个哥哥不一样，他性格懦弱，不善言辞，尤其对他爹的话言听计从。
随着弟兄们都成家了，顾老蒙有事想使唤他们并不容易，老大，老二根本不搭理他，老三在煤矿上班，老四在部队，也只有顾万杰恭恭敬敬，对他言听计从。你说兄弟间，妯娌间会发生龃龉还有情可原，但父子间还要存在欺压，实在令人难以理解。顾老蒙一边使唤顾万杰，一边看不起他。
就连他媳妇儿史开芳私下里也骂他窝囊废，顾万杰怕他爹也怕媳妇儿，对于他们的嘲讽和罹骂，他选择逆来顺受忍气吞声。顾老蒙在南地有一片宅基地，是老三的院子，因为老三常年不在家，顾老蒙一直没管理，始终荒废着。院里有棵梧桐树，至少二十多年了，一人根本抱不住，上面只见枝条横生，枝叶繁茂，在农村，都说这种老树上容易住神灵。
偏偏顾老蒙不信邪，他见老伴长期卧病在床，随时有咽气的危险，就让老大老二把树砍了。结果老大老二没有搭理他，顾老蒙只能找顾万杰，顾万杰也迷信，希望他爹弄几个盘，供奉下神灵，顾老蒙骂道，兔孙，这树是我栽的，就是有神灵，也他妈是我养活的，你怕啥？顾万杰没办法，只好砍伐了它。史开芳知道后，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
也不知道神灵作祟，还是顾万杰吓怕了胆。一年后，他疯了。最初是四处乱跑，顾家人分头找他。后来，顾万杰开始寻死，他跳过六组的井，因为井口小，导致他被卡住了，被人拉上来了。他也上吊过，也没死成。他的种种做法，遭到了顾老蒙和史开芳的斥骂和讥讽。
1984年秋天，顾万杰还是死了，死在了家门口的柴火堆上，旁边有装农药的黑瓶子。这次谁也没救了他。顾老蒙知道顾万杰死后，非常愤怒，嚷嚷道，兔孙，不能让他进祖坟，去软埋他。史开芳跺着脚附和道，对，软埋他，这个没出息的货。
最初，我不知道软埋啥意思，于是问母亲，母亲说软埋就是不用棺材。顾万杰死的当天，就被埋了，确实没有进祖坟，就在祖坟边刨个坑埋了。母亲回忆说，当时我父亲参与了埋葬顾万杰这事，说是用旧被褥把他简单包裹下，几个人用绳子捆好抬走的，当时顾万杰的腿耷拉一路。母亲说，父亲为这事几天吃不下饭。
顾万杰死时，顾豪永三岁，顾豪杰还在襁褓里，不足一岁。我曾听母亲嘀咕过，说史开芳也是糊涂蛋，孩子这么小，她才二十多岁就要守寡，她也不想想，一个女生带俩孩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史开芳的两个娘家哥来到顾庄，大发雷霆，恼火道，万杰在年轻，他也是两个孩子的爹，你们怎么也不能软埋他们啊。以后孩子大了，你们说，他们心里会咋想？顾老蒙一直递烟，说好话，屁都不敢放。史开芳的两个哥哥训斥完顾老蒙，又开始骂妹妹。说你是糊涂蛋啊？也同意软埋。史开芳低头不语。
史开芳没有改嫁，而是在哥哥嫂嫂的帮衬下，含辛茹苦拉扯俩儿子。顾万杰的院子和四哥的院子相连，成凹字形状。中间位置是牛百峰家，是个孤寡老头，哪怕院子只有三分地，却位置重要。九十年代时候，牛百峰忽悠史开芳，说是她如果跟自己好，自己百年后可以八院子给她。为这事，史开芳的大嫂，二嫂来闹过事，斥责过牛百峰，同时也教育了史开芳，说她没脑子，也不想想，牛百峰可是有三个儿子咧，他们会心甘情愿把院子送给你？
果不其然，牛百峰死后，他的三儿子把持着院子，最后以昂贵的价格卖给史开芳。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好在史开芳的大嫂二嫂性格有点强梁，再加上这条胡同姓顾的人多，最终没有什么丑闻。史开芳没文化，也没指望俩儿子有文化，顾豪永和顾豪杰都是初中没读完，就务农在家。
史开芳还是脑子有问题，因为参与埋葬顾万杰的几个人，她竟然都不跟他们说话，也就是说，我父亲曾经帮过她家的忙，竟得罪她了。不过，对这事我们也满不在乎，觉得少跟她一般见识得了。之后，我好多年没在老家待过，对他们的事知之甚少，但是有一点，顾豪永和顾豪杰兄弟人品倒是不错，都是老老实实的人，他们每次见到我，都会喊声叔，尽管大家差不了几岁，但是这说明他们懂规矩，知礼节，清楚辈大辈小。
其实我早知道，史开芳得了胃癌，俩儿子虽然没有多少钱财，但是对治病不遗余力，而史开芳也觉得俩孩子对她就该这样。史开芳爱吃水果，毫不掩饰想吃啥，会直接命儿子去买。俩儿子孝顺，俩儿媳妇也懂事，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前几天就听说，史开芳已经不吃饭好几天了，照此下去看来也撑不了几天了。
今天看这情况，史开芳肯定死了，这个六十多岁，却守了四十多年寡的女人终于死了。顾豪永家人来人往，都是顾姓人，没人点鞭炮，没人哭，我心想，估计要偷埋吧？到了八点，我回家继续追剧《上甘岭》，到了夜深时分，我隐约听到街上传来喧闹声。
早上起来，我出来锻炼，见街上议论纷纷，我这才知道，史开芳昨天晚上就埋了。没有人说什么，毕竟她有病几年来，两个儿子几乎倾尽所有为她看病。我很唏嘘，也很感慨，一个人就这么没了，都说人生如戏，这个女人的一生算是落幕了，有时想想，对她来说，落幕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