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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诺·舒尔茨:牧神

  在马厩后墙和旁边加盖的房子之间有一个角落,在那里有一条小巷,那是院子最遥远、最边缘的末端,夹在储藏室、茅房和破屋的后墙之间——它是一个沉闷的海湾,在那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它是最遥远的海岬,是那个院子的直布陀罗。它绝望地用头撞击着那用木头横条搭成的没有出口的围栏——那围栏,是关起那个世界的最后一面墙。

  在覆满青苔的木板下流出一条泛着恶臭的黑色细流,它是腐烂、油腻、永远不会干涸的沼泽的静脉——这是那条小巷在围栏的边界开出的唯一路径。这条发臭的小巷已经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与围栏对抗,现在,一块坚硬的木头横条已经松动了。

  我们这些男孩完成了余下的活儿,把长满青苔的沉重木板从围栏上拆下来。我们就这么打出了一个洞,打开了一扇迎向阳光的窗。把脚踏在弃置于地的木板上——像是踏在桥上——越过水洼,我们这些院子里的囚犯就可以横着身子挤过那道缝隙,来到一个吹着微风的开阔新世界。

  那里有一座草木丛生的大花园,长满了一株株高大的梨子树和枝桠浓密的苹果树,它们茂盛的程度是别处少见的。这些果树缀满了银色的沙沙声,泛白的网状光点就像水滴一样从树上洒落。茂盛、杂乱、没有割过的野草像一件毛茸茸的皮大衣,覆盖在波浪起伏的地面上。

  那里有原野上随处可见的平凡草秆,头上顶着羽毛头饰一样的花穗。那里也有像精致的细丝工艺品一样的野荷兰芹和胡萝卜,长着粗皱叶子的金钱薄荷和白荨麻 [1] ,还有溢满香气的薄荷,长着韧皮、闪闪发光的车前草,以及覆盖着锈菌斑、结满厚实花穗的红荞麦。[1] 短柄野芝麻(Lamium album L.)在波文民间说法中又名白荨麻、聋荨麻、死荨麻,是一种长得像荨麻,但不会刺人的植物。舒尔茨在文中用的是“瞎眼的荨麻”(ślepy pokrzyw),应该是另一种说法。

  一阵温柔的空气流淌过这纠结缠绕、羽毛般柔软的丛林,蓝色的风替它垫了一层衬里,而上方的天空给它涂抹了天蓝的色彩。躺在草丛里,仿佛被一整片湛蓝的地形包围,你呼吸着一整片辽阔的天空的地图,白云的大陆板块在身上流动。在与空气的接触中,这里的叶子和枝芽都长出了细致的毛发,表面覆盖着一层柔软的绒毛,还有钩子一样粗糙的硬毛,仿佛是要捕捉并留下那流动的氧气。

  这层柔软、精致的白色绒毛让叶子和周围的空气更加亲密,带给它们气流那银灰色的光泽,那在阳光隐匿时充满阴影的沉思。有一种黄色的植物,苍白的茎里充满了白色的乳浆,胀满了空气,它从自己空心的梗茎里释放出乳白色的羽状小球,它们飘散在微风里,无声地沁入蓝色的寂静中。

  花园十分辽阔,朝好几个方向延伸,分布着许多不同的区域和气候带。它的一边是开放的空间,充满了空气和天空的奶水,天空在大地上铺了一层最柔软、细嫩、蓬松的绿色床单。但是,当它延伸进入一条冗长歧路的深处,潜入废弃苏打水工厂的后墙和仓库颓倾的墙面之间的阴影,花园明显地变得阴森、凌乱而粗犷,疏于照料。

  在那里荨麻肆虐,飞廉高耸,所有的野草都像病菌般蔓延。而在两面墙之间的尽头,在一个宽广的长方形海湾,一切都失去了控制,陷入真正的疯狂。那里已经不是花园,而是疯病的发作,愤怒的爆发,玩世不恭的无耻和纵欲的淫乱。被激发出野性的本能,空洞疯长的牛蒡像包心菜一样把它的狂热发挥得淋漓尽致,成了那块土地的统治者——

  它们是庞大的女巫,在白天就把肥大的裙子一瓣瓣撕开,四处乱丢在地上,直到那沙沙作响的破烂衣裳一片一片地淹没底下争吵不休的丛生的杂草。那些贪婪的裙子不断膨胀变大,层层交叠,互相支撑遮盖。那一丛硕大的叶片就这么蓬勃地往上生长,一直长到仓库的矮屋檐。

  就是在那里,在令人昏昏欲睡的炎热中午,我唯一一次看到了他。那个时候,狂野的时间脱离了日常单调的轨道,像个逃跑的流浪汉吼叫着飞奔过田野。那时候,无人看管的夏天肆无忌惮地扩张,占领了整个空间,凭着一股野蛮的劲头不断生长,比原先大了两三倍。它长成一个离经叛道的浪子,巨大无比,而且疯狂。

  那个中午我完全沉浸在抓蝴蝶的狂热中。我渴望追逐那些闪烁不定的斑点,那些迷途的白色花瓣,在发烧的空气里成Z字形跌跌撞撞地颤动。这件事就是在那时候发生的——这些闪亮的斑点在飞行中分散成两个,然后三个——这颤抖、眩目的三角形就像鬼火一样带领我通过那一片阳光下燃烧的、疯狂生长的飞廉。

  我一直走到这片牛蒡的边界才停下来,不敢继续深入走进那个沉闷的山谷。

  然后我突然看到了他。

  他蹲在我面前,半个身子都淹没在牛蒡的叶片之中。

  我看到他厚实的肩膀。他身上穿一件肮脏的衬衫,一件破烂的长大衣。他躲在那里,随时准备跳起来似的——他的肩膀看起来像一个巨大而弯曲的重担。他的身体因为紧绷而喘着大气,那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脸则涔涔流着汗。他一动也不动,好像在吃力地干活儿,仿佛试着要抬起什么重物。

  我被他的眼神钉死在原地,像是被一只蜱虫 [2] 紧紧咬住。[2] 一种吸血昆虫,多见于森林和草原,叮咬后会附着在人的皮肤下方,造成充血肿胀,有时会带来传染病。

  那是一张流浪汉或酒鬼的面孔。他的额头又高又凸,像一块被河水冲刷磨平的石头,在那上方有一撮肮脏的乱发。然而,那额头上有许多深陷的凹槽,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酷热的阳光,或是超常的紧张压力使得这张脸扭曲成这副样子,把它挤得快要绷裂。

  他黑色的眼珠紧紧咬住我,在那眼中有着极端的绝望或痛苦。那双眼睛看着我,也没有看着我,它们看到了我,也完全没有看到我。那对正在裂开的眼球因为高涨的痛苦——或是振奋的狂喜——而极度紧绷。

  突然,在这张紧绷得快要裂开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可怕、扭曲的痛苦表情。这表情不断扩张,吸收了之前的疯狂和灵感,冒出新芽,变得越来越歪曲,直到它碎裂成一声狂吼,一连串粗野的咳嗽和笑声。

  我整个人被眼前的一切震慑住了。我看到他从壮硕的胸膛发出洪钟般的笑声,慢慢吃力地站起身,身体弯曲得像一只金刚,双手插在不停往下掉的破烂的裤子里,拖着脚穿过啪啪作响的牛蒡丛,大步跳跃着逃跑——那是一个没有牧笛的牧神,因为惊恐而撤退到自己密林中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