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赵萌，是一名女心理医生。
认识肖胜男，是在2005年。
这一年，她34岁，是一家外企市场部经理。
肖胜男所在的公司，福利蛮全面的。
给职员办健身卡，定期体检，口腔保健，真的就是武装到牙齿。
后来，有个中层加班猝死，对许多人产生了心理上的负面影响。
公司就搞了个心理咨询室。每周三周五的下午2点，有心理医师“坐堂”。
这位医师，就是我。
那时候，我30岁，还算不上“资深”，所以被门诊外派出来了。
肖胜男是最早和我咨询的人之一。
她当时特别心烦。因为老公出轨，她想离婚，而她女儿童童才8岁。
她想问问我，离婚对孩子的影响。
那天也没什么人，她向我倾诉了1个多小时。
最后她说，赵医生，其实我最怕的，就是这么离了，会给女儿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她还那么小，就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你觉得，我应该离吗？
我说，小孩子的适应力其实很强的，因为他们正处在一个探知世界的阶段，很容易就能接受新东西，新环境。人年龄越大，才越不容易接受改变。
所以我的建议是，你离也好，不离也好，不要拿孩子当借口。你首先要衡量的，是你能不能接受你先生已经出过轨的事实，想清楚如果他改过了，你能不能翻篇，和他继续生活下去。
肖胜男几乎脱口而出，他改不了的。
02
肖胜男是06年正式离的婚。
我和他们公司合作了一年多。之后，她仍然和我个人保持着联系。
每个月她会和我预约两次。
她说非常感谢我，当时点醒了她。一直拖拖拉拉不离，是自己顾虑太多。
离婚之后，她发现并没有发生想象中的那种伤害。
不论是在学校，还是亲友之间，都没有给童童造成太多负面影响。
说实话，中国的离婚率已经在40%左右。
尤其在相对发达的一二线城市，离婚早已经不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而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现象。
对于孩子来说，与其勉强维持一个濒临崩溃的家庭，不如和平理性的离婚，把更多精力放在孩子的教育上。
童童10岁生日的时候，告诉肖胜男，小时候她特别怕回家的。
因为肖胜男和前夫不是冷战，就是吵架。
家里紧张的气氛让她害怕。
有时候肖胜男和前夫装作很和谐，带着童童出去玩。
童童心里都明白，而且还要假装很开心，反向哄着父母，怕他们吵架。
童童说，你们离婚我肯定是难过的，但也感觉轻松了，回家没有心理负担了。
后来，肖胜男还告诉我一件事。
她说，我和前夫吵架那两年。童童身高一厘米都没长。
离婚之后，童童的个子就蹿上来了。
事实上，压抑的环境和抑郁的心理，的确会影响内分泌，对于成长期的孩子来说，有时会导致停止发育。
肖胜男对我说，就凭这个，我也要感谢你。要不然我女儿发育慢，长不高，我得恨死我自己。
03
肖胜男出生在东北吉林的磐石市。
母亲在她11岁的时候，患癌离世。
父亲在铝厂上班。虽然文化不高，但把所有精力都投在她身上。
从小到大，肖胜男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学习。
肖胜男和我说，她的童年和青春期，大部分都是在苦读。
但她并不压抑。
因为她是发自内心的想学习。谁耽误她读书，她就和谁急。
因为她知道，考不上大学，就要去接父亲的班，到铝厂当工人。
肖胜男说，当年邻居有个哥哥考去了清华，留在了北京。让她羡慕不已。
学生时代，她一直把这个哥哥当作偶像。
1990年，肖胜男考上了还没合并进浙大的浙江农大，来了杭州。
当时给肖胜男刺激最大的，就是教育资源的不平等。
她在老家，读得是数一数二的高中。
可来大学才发现，许多大城市的同学一入学就可以和外教流利交流。
因为高中他们就上过外教课。
而她学得就是哑吧英语，连一句通顺的话都说不出来。
肖胜男说，我是好强的人，一直觉得只要努力，就能做到最好。
可到了大学我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不是靠努力就能填平的。
04
1994年，肖胜男毕业，加入公务员的行列。
当时正是引进外资的高潮。
不久后，肖胜男就辞职出来，凭着在大学里疯狂恶补的外语底子，进了一家美资电子通信公司。
1996年初，遇到了前夫。
前夫是搞医疗器械的。他母亲是下乡知青，小时候一直在东北生活。两个人有很多共同语言。
3月恋爱，随后就发现有孩子了。于是6月闪电结婚。
1997年，童童出生了。
肖胜男和我说，孩子来得太突然，我没做好准备，不知道怎么做个母亲。可我一抱起她，就知道怎么当妈了。就是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全部都给她。
可以说，曾经在大学时代埋在肖胜男心里的危机感，终于在她拥有女儿的那一刻爆发了。
当时有句著名的广告词叫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简直是焦虑营销的典范。
肖胜男从当妈妈的第一天起，就恨不得把全部资源都堆在童童身上，不想她落后于别人。
从早教开始，各种补习班，才艺班，统统安排上。
肖胜男找我治疗的时候，我见过几次童童，是个听话的孩子。
虽然经历了父母离婚，但性格依然乖巧可爱。
05
童童上初中后，肖胜男不常来找我了。
主要是忙，单身妈妈的时间太过宝贵。
直到2013年3月，肖胜男忽然打电话找到我，说，赵医生，我想和你预约时间。
那时候，我已经不做心理医生了。
彼时距离肖胜男找我咨询已经过去了8年，这8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
我遇到了我的天煞孤星，李景舟。
其实我认识李景舟，比肖胜男还要早两年。
那是2003年，我28岁，李景舟24岁。
他一直是我的患者，可后来我们相爱了。
我爱上了我的男病人，这是心理医生的职场大忌。
这就是另外的一个故事了。
总之他让我没法做心理医生了。
肖胜男知道我不做心理医生后，拜托我说，赵医生，就当我们是朋友见见面行吗？别人我信不过。
我没法拒绝。
06
我和肖胜男约在一家比较私密的咖啡馆。
一见面，吓了我一跳。肖胜男瘦了许多，两只眼挂着浓重的黑眼圈。
我问，你几天没睡觉了？
她说，快半个月，几乎每天都失眠。你得帮帮我。
其实能让肖胜男着急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童童。
那一年，童童已经上高中了。
之前因为中考失误，成绩十分不理想。
肖胜男托关系，花重金把童童送进了非常有名气的重点高中。
可是童童读了半年，期末成绩全班倒数第8。
肖胜男和我说，我也知道，她肯定不好受。我尽量好言好语鼓励她，可是下学期上了两个月，她回家就说不上了。问什么也不回话，叫她爸来也没有用。学校老师说她在学校挺正常的，也不明白她怎么了？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就想起你来了。你再帮帮我吧。
话都说到这儿了，我只能去看看了。
07
童童当时有点微胖，圆圆的脸蛋，像一只苹果。
一直不说话，就一个人坐着看小说。
肖胜男让她和我打招呼，她也当听不见。后来我说，怎么了，和男朋友吵架了？
肖胜男听见这个问题，心都提起来。
童童却微微飞了我一个白眼。
其实，这个白眼是让我放心的。
我最担心的是她受到男生的侵犯。如果她反馈的是胆怯，我才要担心。
后来，我和童童单独聊了一会。起初，她对我一直抗拒的，不说话。
我只能卖一点惨了。
我说，我今天陪你妈去医院了。医生说，她再这么耗下去，身体就要垮了。
童童抬起头，问，我妈还好吗？
我在心里轻轻吁了口气。
终于肯说话了。
其实人总是有倾诉欲的，只要给她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出口。
后来我给童童做了为期一个月的心理咨询。
16岁的童童交流起来，已经像个大人了。
我大概摸清了她抗拒上学的原因。
08
可以说，肖胜男在童童的成长中，真的是倾尽一切。
童童从小就学习钢琴，舞蹈，书法、奥数，英语……
童年时代也是有过光环加身的错觉，可随着课业的增加，各种艺术类就开始退场了。
书法很早就停了，舞蹈学到了小五，钢琴学到初二。最后只保留了奥数和英语。
之前，童童一直觉得自己的英语还不错。
可是进了重点之后，却发现放在好学生堆里，也就没那么出色了。
第一次摸底成绩就把她打击到了。
童童说，我觉得自己特别笨。什么都没学好。
很显然是自卑了。
童童在学校里朋友特别少。
班里只有一个要好的朋友。可新学期开学，因为健康原因休学了。
独来独往的童童，感到自己上课越来越听不懂，老师说话，大脑没有反应。
自习课也很难集中精神，简单一句话读许多遍也看不懂。
我提醒肖胜男，这已经有抑郁症的倾向了。
肖胜男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她问，童童为什么不和我讲呢？
我说，如果孩子不愿和你交流，多从自己找原因。毕竟，你是成年人对不对？
肖胜男说，我平时连句重话都很少说的。
我问她，你知道童童心里的偶像是谁。
肖胜男问，谁？
你。
09
大学的时候，我和导师学过一点心理催眠。
在我和童童建立了信任后，做过几次相对成功的尝试。
在童童心里，一直有个偶像，就是肖胜男。
她觉得妈妈特别厉害，样样都好。
上学的时候，成绩好，工作的时候，业绩好。
肖胜男听了，忍不住叹气，说，她哪有把我当偶像。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样样要强，你再看看她，一点都不像我。
我真的要敲桌子了。
这不止是肖胜男的口头禅，也是许多父母喜欢说的话。
我问她，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说这句话是想达到什么目的？
她说，我想让她学我啊？
我纠正她，说，不对，你是在下意识的秀优越感。不论你的初衷是什么，事实上，你在暗示她样样不如你。你一遍一遍告诉你的女儿，你一点不像我，你觉得她会像你吗？
肖胜男一下愣住了。
我说，如果你想让孩子学习你身上的某个优点，你应该说，你和我这点最像了，干什么都不服输。你想让孩子拥有什么品质，就要从正向去肯定，而不是反向去打击。特别是在孩子年幼的时候，他们特别信任你。
10
其实，在普遍不讲究教育心理的年代。
拥有自信的孩子，往往有个相对“弱势”的父母。
肖胜男本身就得益于此。
父亲是没什么文化的工人，但对学习有着敬畏之心。女儿每一点成绩，都让他骄傲。
肖胜男从小在耳边听到的，都是我姑娘将来肯定比我强。
自信是通过无数微小的肯定，不断巩固出来的。
童童的今天，当然不是肖胜男几句话造成的。
而是因为在她的成长中有着太多习得性失败，而不是习惯性成功。
就像童童小时候学的那些才艺，最终留下的只有半途而废。
童童告诉我，她从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弹琴。
那个老师一年就教5首曲子，因为考级只考5首。
肖胜男觉得自己花钱让童童熏陶艺术，而童童只学会敷衍艺术。
肖胜男问我，她怎么不和我说呢？
我只能告诉他，性格使然。
肖胜男前夫闹出轨那两年，正是童童性格定型的关键时期。
争吵与冷战下的孩子，都是察言观色的高手。
他们敏感，多疑，喜欢隐藏自己，习惯了把所有问题都放在心里，而不是去打扰父母，惹麻烦。
11
鉴于童童对学校强烈的抵抗情绪，我建议肖胜男还是给童童转学。
肖胜男心里是不情愿的。
毕竟为了童童能进重点高中，花费了太多的金钱和精力。
但是为了不耽误童童，还是转了。
肖胜男说，以前希望她能有最好的人生履历，现在就想她健健康康的。
我很久都不接诊了，但是我给童童做了一年多的心理治疗。
离开重点高中的童童，心理一下释压了。
同学间的比较，没了那种难以跟上的挫败感。
她们班主任很喜欢童童。
班主任是教英语的，而童童的英语成绩一向很好。
童童告诉我，班主任特别喜欢叫她念课文，夸她发音很标准。
我悄悄提醒肖胜男，多给童童这个方向的鼓励。
我们常说多鼓励孩子可以培养孩子的自信。
但我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够准确，容易让人误解成一味地对孩子的无脑夸。
我想更准确地说，想让孩子自信，就去让孩子找到自己的闪光点。
因为自信是要有本钱的。
无的放矢的夸赞和不明所以的自信，只能培养出盲目的自大。
12
高二开始，童童性格开朗起来。
成绩提高到年级组前15%。
2015年，童童考上浙大。
那时农大早已经合并回浙大了，于是她和妈妈成了跨越20多年的校友。
童童拿到通知那天，肖胜男说无论如何也要请我吃饭。
童童去洗手间的时候，肖胜男在饭桌上和我无限感慨。
她说，赵医生，养孩子太难了。以前的孩子随随便便就长大了。现在太敏感了。
我说，随随便便的那是你。以前那些懦弱的，胆小的，怪癖的小孩。其实很多都是心理上出了问题。只不过，那时候不当成心理疾病。
肖胜男若有所悟点点头说，好像也对。
童童要是放在我们小时候，肯定就是给了好条件也不争气的孩子，没人拉一把，这辈子就毁了。
其实时至今日，仍有许多父母觉得，给孩子创造好的物质条件是他们的任务。
孩子发展不好，就是孩子不争气。
可事实上，帮孩子创造良好的心理空间，往往比物质条件更重要。
我做心理医生这些年，听过太多坐拥财富想自杀的故事了。
有人放弃财务总监的职务，去美国摆摊卖肉夹馍。有人裸辞，跑去送了两个月的快递。
肖胜男和我都是小浅的粉丝，她说让我跟小浅讲讲这个故事，给大家做个参考。
如今童童已经硕士毕业。
就业这么紧张情况下，她进了一家500强企业，算是蛮好了。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不愿意恋爱，不交男朋友。也只能以后再说吧。
最后我想说的是，这个社会越来越复杂。
如果想鸡娃，就不要忘了，培养孩子拥有强大的心理，提高他心理上的抗压能力。
那会是他受用一生的财富。
PS小浅说：和赵医生聊天，还蛮受启发的。现在养个孩子太难了，欢迎转发，谢谢她的分享。有关赵医生和李景舟的故事，我再和她多聊聊，回头给大家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