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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女友》终章来袭!王安忆点赞2000年后最有趣小说

  由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的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改编的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最终季现已开播!在最终季的开场,随着镜头的切换,青年时期的莉拉与莱农逐渐步入中年,更符合角色中年状态的女演员艾琳·马伊奥里诺与阿尔芭·罗尔瓦赫尔接棒了观众们熟悉的青年演员盖娅·吉拉切和玛格丽塔·马祖科,出演这对天才女友。

  最终季海报“那不勒斯四部曲”第四部《失踪的孩子》封面最终季改编自四部曲的最后一卷《失踪的孩子》,聚焦莉拉与莱农的壮年和晚年。莱农为了爱情和写作,离开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回到了那不勒斯,不可避免地与莉拉,还有她曾想要逃离的城区再度变得亲密。第四季剧照莱农和莉拉甚至在同一年怀孕、生子,并经历了恐怖残暴的那不勒斯大地震,一切都分崩离析,一切又将被重建。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以恢弘的史诗体例,巧妙编织了“二战”后那不勒斯的一个底层社区的男男女女经历的动荡生活,小说生动地回应了20世纪动荡的历史意识形态纷争,并以其标志性的对女性友谊和欲望毫不掩饰的尖锐描写,将女性“声音”巧妙贯穿进历史叙述中。小说里描述的不断进取的、自我怀疑的、充满挫败的、在场的、关注自身的、不回避阶层斗争的、彼此支撑和观照的女性,已经成为21世纪欧美文学中最引人热议的文学形象。埃莱娜·费兰特作品“那不勒斯四部曲”当“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中文精装版出版时,特别收录了著名作家王安忆为该书撰写的评论文章《抹去》,她曾称赞“那不勒斯四部曲”是“2000年以后最有趣的小说”。借最终季的播出(CCTV风云剧场也宣布将于今年引进并播放该剧第三季),我们决定再次分享这篇书评,观看完剧集仍感意犹未尽的读者不妨一读。

  抹 去文/王安忆弗吉尼亚·伍尔夫写《〈简·爱〉与〈呼啸山庄〉》,说到艾米莉·勃朗特——“她向外面望去,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这个带有修辞性的意象,在莉拉,却是具体地发生着,近似一种疾病,她向“我”,莱农说的是“界限消失”。莉拉第一次出现症状是在“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部《我的天才女友》里,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推算起来,她应该出生于一九四四年,那么,就是十四岁的年龄。可以解释为青春期发育的内分泌失衡导致,但我更倾向解释为人物的特质。科学的支持是必要的,它提供现实依据,让叙事沿合理途径开辟超验空间,达到预设的目标。我注意到莉拉向莱农讲述这一异常状态的时间,是在“一九八〇年十一月的某天夜里——我们当时都三十六岁了”,过去二十二年,发生太多的事情,别的不说,只说教育。“界限消失”的说法显然来自意大利语,而非那不勒斯本地话。作为译文的读者,我们很难判断两者的差异,大约是书面语和方言的关系吧!“界限消失”,无论在措辞还是哲学概念,都已超出日常交流的范畴,所以,我们大概有理由将这二十二年视作认识形成的过程。之前的一九五八年十二月三十一日,跨年之夜,老城街区的年轻人在楼顶天台燃放烟花,甲方乙方的对决很快失控,演变成热兵器战争。老城区的地方和人都有一种野蛮劲,不完全出自原始本能,还是经过阶级分化,社会性的暴戾。莉拉说,过去她时有发作,一秒钟内,熟悉的存在失去外形,变得不认识,而这一次,变形却是具体的——我想,三十六岁的她,掌握了意大利语,经历了生活,终于能够命名这种现象,并且加以描绘:“我们发育得真糟糕,真不完美:宽肩膀、手臂、腿、耳朵、鼻子和眼睛——在她眼里都宛如鬼怪,好像是从漆黑天空中的某个地方掉下来的一样。” 这种恐慌症常是在不期然间发作,读莱农的哲学课本,忽就厌烦起来,将课本抛开,因为——“在小东西里面,还会冒出一些更小的东西。在大的东西外面,还有更大的东西束缚着它”。事实上,她说的正是事物的内涵和外延,被她具象化了,真是有点瘆人。那些读书人未必参得透,比如莱农,比如尼诺,还比如尼诺的朋友布鲁诺。他们四个躺在沙滩上看星空,赞叹造物的宏伟瑰丽,她,莉拉,却感到胆寒:“夜晚的天空让她害怕,她看不到任何上帝的杰作,只能看到一块块玻璃碎片在一潭沥青里闪烁。”那时候,她步入婚姻不久,十八岁年龄,小学教育程度,父亲是个鞋匠,凭手艺吃饭,却有着与艾米莉·勃朗特相等的潜能,就是“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也许归于天赋。第四季剧照这天赋,在“我”,莱农的看法,就是“她很坏”。“莉拉很坏”,“我”时不时提醒道。她的破坏性很强,小的时候,不过向众人四溅墨水,把莱农的布娃娃扔进黑暗的地下室,又策划莱农逃学,好叫她升不了学。随着长大,手笔扩大,恶意越来越彰显,后果也变得严重:爱情、婚姻、家庭,都遭她践踏。在她的肆意妄为中,很可怕地保持着一种冷静,或者说是世故,比如学校组织班级和班级之间的知识比赛,她独对阿方索手下留情,控制在不输给他,却也决不胜过他,因为阿方索是有钱有势的卡拉奇家的人,和所有街区里大人孩子一样,莉拉知道阿方索得罪不起。当另一富豪索拉拉家的长子马尔切洛追求她,许诺推出她家手工皮鞋品牌时,她的抵抗策略是投向卡拉奇家的斯特凡诺,皮鞋作坊换一个金主,继续发展。这就是前面说的,进化的丛林原则下的联合纵横,事实上非常危险。后来,索拉拉和卡拉奇联手经营,在市中心马尔蒂里广场开出莉拉创意品牌的鞋店,用她的大幅婚纱照做店招,条件是由她自作处理,结果呢,她用剪刀、胶水、纸片、颜料,将照片切割成一幅破碎的图画。她喜欢这种游戏,就像小孩子拆解玩具,改变内部装置,使之变成另一件。索拉拉兄弟里的米凯莱说:“真的很棒!”显然是从先锋艺术出发的评价,先锋艺术不就是一种颠覆行为吗?米凯莱是莉拉所有拥趸中比较接近她,并且坚持到最后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另一个是恩佐,暂且搁下,放以后再说。米凯莱说“抹去”,莉拉试图“抹去所有痕迹”——小说的引子就用的这标题。这时候,莉拉还没有获得“界限消失”的说法,只是听凭一股盲动的力量,从照片入手,用现代哲学的概念,就是“镜像”,有些热身的意思。在我看来,这一幕相当心惊,它预告着接下来的情节,更加剧烈紧张。 莉拉让人想起《呼啸山庄》里的卡瑟琳,一个粗野的“小蛮子”——家中保姆耐莉这么称呼她,这其实是一个古典的形象。《圣经》新约马太福音里,向希律王索取施洗约翰头颅的莎乐美;古希腊神话里的梅杜莎,妖娆的蛇是她的头发,凡看见她眼睛者都会石化……是历代艺术家创作的母本。这大约就是小说的经学,在同一模式里注入不同的内容,将抽象演绎成具象。中国小说则更接近史学,是个别的叙事体。我不能断言莉拉脱胎于卡瑟琳,卡瑟琳脱胎于莎乐美、梅杜莎,但她们的关联性仅仅视作巧合又不足以解释,我更倾向将她们排列谱系,纳入同组基因。这种古老的人格,越过漫长的驯化,豁免普遍规律筛选,保持特殊性,非具有平均值以上的活力。文明进步却是趋同的过程,社会组织越来越严密,就像卯榫结构,挤压和排斥异质成分,这些“史前物种”,生存环境一日比一日艰难,几近灭顶。维多利亚时代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带有遗世孑立的孤绝面貌,为野性的戏剧提供舞台。莉拉的世界却是敞开的,空间以那不勒斯为核心向四周辐射,时间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向两千年延伸,人物众多,情节更生,需要处理的关系无数倍增加,叙事的规模堪称巨大。这也证明有限的格式里,是可繁衍无限的故事,似乎暗藏机杼。几百年来,小说写作一直继续,没有断流,总有新鲜的内容加入这虚构的活动,原因就在这里。小说是在“我”,莱农的叙述中进行的。看起来,莱农和莉拉有一个分工,相对于莉拉破坏的使命,莱农负责的是组合,组合的方法是语言文字。这种从后天教育获取的工具,失学的莉拉却比莱农更得要领。莱农初进中学,即在拉丁语课上败下阵,是莉拉教她,“你先把整个句子看一遍,找出动词,根据动词的人称,你就能明白主语是什么。找到主语之后,你开始寻找宾语”。于是,难题迎刃而解,百试不爽,莱农从此一跃而为优等生。靠一本文法书即入不二法门,让人相信,文字这东西原本天工开物,人力所做的只是发现。方才说过,那不勒斯老城旧街区是个现代丛林,实行阶级化的强食弱肉,莉拉这鞋匠的女儿,可说处在生物链最低端,贫穷、愚昧、野蛮,男人是和劳作签订终身的奴工,女人且是男人的奴工,但莉拉自有修行的途径。社区图书馆仿佛是古代经院,她呢,则是僧侣。她用父亲母亲哥哥以及自己的名义登记注册,突破每人每周借阅一本书的限制,于是,囊括阅读奖的前四名。你不能简单解释为自学成才,这里隐藏了一种古老的能量,类似尼伯龙根指环的神力,一旦在握,便指向哪里,战胜哪里。莱农的作文《狄多女王悲剧的不同阶段》,得到满分,主题思想是受莉拉的启发。莉拉的启发则来自本街区的绯闻,寡妇梅丽娜和有妇之夫萨拉托雷的婚外恋,结论是:“假如没有爱情,不仅人们的生活会变得枯燥,整个城市的生活也会变得无聊。”可以见得,莉拉的知识源不止于图书馆,还来自生活。莱农显然不具备莉拉的天才,大约有一半归因学校教育的误导,狄多女王的爱情之解到加利亚尼老师那里,被泛化成国家、民族、人类之爱。好处在莱农被引入大世界,害处是脱出概念的认识又回进另一个概念,也预示众人物将面临错综复杂的局势。性格的命题不是在寓言中演绎,而是进到历史社会的写实里,神祇有了世相。 蔓生的事端之下,基本的对峙始终没有松弛,表面繁复叠加,内里却有一种紧张度,仿佛水底的深潜,收纳了流量,直向前方奔腾。莱农继续用书写将溃散的生活组织成形,依然向莉拉汲取资源。她的处女作大获成功,但重读莉拉儿童时代的创作《蓝色仙女》却让人沮丧:“到最后我不得不承认我看了几行就明白的事情——莉拉那时候写的这几页文字是我那本书的秘密核心。”微妙的是,小说的情节主体,来自作者亲身经历,发生在《蓝色仙女》之后,成年的日子里,就这样,莉拉成了先知。这就是她的“坏”,暗中支配他人的命运。莉拉把装有八本日记本的铁盒子,交给莱农保管。看上去是信任,事实上,更像是一个嘲弄。铁盒子就像魔盒,魅惑着莱农,且让她害怕,终于,她将盒子扔进桥下的河水里,因为,“我再也受不了莉拉对我的影响了”。她无论跑出多远,都在莉拉的覆盖之下。语言文字是这样,生活也是,顶荒唐的是,莉拉横刀夺爱,莉拉与尼诺金风玉露的夜晚,莱农则在海滩与尼诺的父亲苟且,这男人和寡妇梅丽娜有一腿,中途滑脚又返回头奉上一本诗集,早就对莱农存不轨之想,此时此刻终于上了手。莱农以自甘堕落来抗议莉拉的侵略,可是有什么用呢?无损对方毫厘。如莉拉这样的天才女友,只有自己才毁得了自己,就像在鞋店里,恶作剧地切割照片,用米凯莱的说法,抹去。然而,“抹去”谈何容易,人一旦降生于世就可说是做了人质。小时候竞赛学习,她不能占卡拉奇家阿方索的风头,木匠佩卢索就是前车之鉴,因反对卡拉奇,被当街打个半死。在卡拉奇和索拉拉两大家族间的周旋也是夹缝中求生存。这种受钳制的处境,在小说第三卷《离开的,留下的》,突破原生街区的范围,扩展到整个那不勒斯,直至意大利南部,风起云涌的一九六八年。单亲母亲莉拉,居住在工人区里,成为无产者队伍中的一员。与生俱来的破坏力合上革命潮流,被赋予时代精神,反过来看,个体的欲望被历史消解,变成社会命题。我以为,这一卷诠释的难度就在这里,小角色和大舞台,“那不勒斯四部曲”也正是在这一卷,最大限度启用叙事艺术原始模型,向现实主义谋取资料。在我看来,现实主义是十九、二十世纪,资本主义对文学的贡献。从此小说摆脱传奇浪漫史的传统,向人类社会史靠拢。那不勒斯是个奇异的地方,无论经济崛起、青年起义、从巴黎输入的红色五月,即便是现代化发展,在它总是表现为一种克莫拉黑社会式的暴力延续——“我们的世界就是这样,充满了致命的词汇:哮喘,破伤风,毒气,战争,机床,废墟,工作,轰炸,炸弹,肺结核和传染。”战后在意大利南部开发基金刺激下,整个城区生机勃勃,“空气中散发着沥青的味道,蒸汽压路机扑哧扑哧从散着热气的柏油马路上缓缓开过”。四处都是工地,旧貌换新颜。生活物质按照比例增长,同时拓宽贫富差距。卡拉奇家的生意在扩张,发放高利贷之外开出肉食店;木匠的儿子帕斯卡莱走索拉拉兄弟的路子得到工作,显然索拉拉家势力强大;恩佐子承父业,在街头摆果蔬摊子;寡妇梅丽娜的两个孩子,儿子安东尼奥受雇的老板产业更新,他升为技工,小的则在新开的肉食店做店员,昔日的劳资体系向下一代继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工人运动就在繁荣昌盛中埋下引线。莱农从比萨高等师范学校获得学位,第一部小说出版,钓得金龟婿,回到那不勒斯,探望旧时闺蜜莉拉。其时,莉拉从斯特凡诺的豪宅搬出,住到圣约翰·特杜奇奥。生长在老街区,早已领教粗鄙的市井生活,还是被这工人区的悍气吓着了。拥挤的公车,肮脏的咸猪手从四面八方伸来,车底下的街景更加凄惨,垃圾,残砖破瓦,黑漆漆的门洞,楼道里传出浓烈的大蒜味,孩子的叫喊……一幅早期工业社会的图景。与此相对,新兴资产阶级富人区波西利波,索拉拉家的米凯莱夫妇居住的风景地纪念版公寓,从阳台望出去,“天空是铅色的,海湾像巨大的熔炉,从边上挤压着天空,浓密的乌云翻滚着,向我们涌来”。很壮观,又很忧伤,而且,还危险,不是吗?“在大海和乌云中间,天空中有一道长长的、铅白色的、非常耀眼的裂痕,映衬着维苏威火山的紫色影子。”似乎,随时随地,海天就要崩开,碎成齑粉。事实上,华屋香车美食的生活已经在颓圮,米凯莱四处留情,“最关键的”,妻子吉耀拉说,他无可救药地爱着莉拉——莉拉就像梅杜莎,凡看她一眼,瞬间石化。她插足每一对恋人和夫妇,颠覆每个人的生活,连最好的朋友莱农都不放过。在她身后,留下一连串的废墟,而她不回头,兀自向前。在这里,时代的宏大叙事又回到个人,而此人非彼人,她仿佛来源于一股更强劲的力量,由造物选择来交付使命。弗吉尼亚·伍尔夫评介《呼啸山庄》,说艾米莉·勃朗特“看到一个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世界”,接着还有一句:“于是她觉得她的内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分裂的世界重新合为一体。”这大可以借来解释莉拉的“抹去”,当她切割完照片之后,不就呈现出另一幅:“那张照片已经看不出来是她了,而是一张非常可怕、诱人的图像,是一个独眼女神,正把她穿着漂亮鞋子的脚伸向大厅的中间。”原本的时装艳照,就此成为不驯的挑衅。在莉拉从小到大的成长中,有几度把世界“合为一体”的实践,我以为写作《蓝色仙女》是一桩,设计皮鞋是一桩,爱上尼诺是一个大项,参加工人运动亦算得一次,女儿出生似乎预示着事情出现希望,女儿失踪则是希望破产,新世界又回到旧世界……很微妙的,失踪事件发生于邂逅尼诺的时间点,这不像是出于随机,更可能有意为之,里面不定隐匿着某种关联。在她一无所有、青春遁去的五十岁的年龄,且又回到写作,但不是仙女童话,而是那不勒斯的历史。《蓝色仙女》写作应该具有开启意义,她头一次着手“合为一体”,所用材料是文字语言。这部漫长的小说——虚构文类到两千年甚至更早,已经将体量让渡畅销书,严肃的题材似乎多匮乏故事资源,铺排不开阵势,篇幅越来越短小,理解也越来越艰深,难得有如此酣畅淋漓的阅读。在这里,“语言”的一个重要角色,既作为叙事的主体,同时又为客体。莱农受教育的过程,充斥着意大利语和那不勒斯方言的博弈。学校里,她为自己的口音害羞,可紧要时候,却不得不仗着粗犷的那不勒斯方言取胜。比如,在比萨高等师范学校,被室友诬陷偷钱包,还比如往工人区途中被骚扰。她发现“那不勒斯教给我的东西,在比萨可以用得上,但我在比萨学到的东西,在那不勒斯却用不上”。这种孱弱的语言,是用于精神的建设。《蓝色仙女》用它,莱农的小说用它,莉拉的日记用它,我们现在正在读的“四部曲”也是用它。强大的莉拉,在加利亚尼老师家的聚会中,不是被它击垮,在讨论的高潮退场,刻意用方言说,“她一辈子从来都没有那么腻味过”。事实上,却是心生妒意,因为不能加入交谈。就像小时候引诱莱农逃课,破坏她的升学计划。她确实很坏,自己得不到,人家,尤其莱农也得不到。她的祖先,《呼啸山庄》的卡瑟琳先是放弃希克厉,后是百般破坏希克厉和伊莎蓓拉的婚姻。小学生知识竞赛,阅读《小妇人》,写作《蓝色仙女》,都显现她深谙文字和文学的内涵。她力争继续学业,也得到哥哥里诺的声援,当她被父亲从窗口摔出去的那一刻,她便知道不是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于是,她开始实验另一种材料的功能,那就是皮革。皮革以及操纵皮革的手艺,堪称又一意大利语系。到今天,罗马市中心,繁华大街两边,岔出去的深长巷道里,还嵌着狭小的门面,幽深的店堂,坐着歌剧人物似的俊朗的店主,案上陈列大小工具,卡尺、卡剪、打孔机、螺丝刀,一摞一摞样品册子,如此排阵,其实,也许,只是装配腕表的皮带。鞋子这个物件,却颇具隐喻,它是衣着佩戴中最为具象的人体部位。中国故事里,幽灵是不穿鞋的,西方解梦,鞋又常常代表爱情,我们也不能过度诠释,意大利的皮鞋工业确是一个事实,莉拉只是随机选择。总之,有一度,莱农早起上学,莉拉正去鞋铺子开门,两人有一段同路,然后分道扬镳。余下的路程总是让莱农沮丧,身前身后挤满了肮脏的男孩和女孩,空气浑浊,“脑子里疯狂冒出的那些陌生的语言,和我们城区通用的语言完全不同”。而莉拉的鞋铺子,则散发着人类璀璨的手工业时代的光芒。莉拉的后半程是由木匠的儿子帕斯卡莱陪伴,他是遍布街区的追逐者之一,受莉拉钦点,得此殊荣。可是,做鞋这门子买卖并不能顺着莉拉的想象进行。画在纸上的美丽图样,只能挂在墙上,应了一句中国俗谚:画饼充饥。于是,莉拉的设计,以娘家姓“塞鲁罗”为品牌,由斯特凡诺投资生产,再进入索拉拉兄弟的销售渠道,在市中心马尔蒂里广场开出专卖店,就这样,资本竟然调和了情场争端。在古希腊,为一个海伦可酿成十年特洛伊战争。最后,“赛鲁诺”被“索拉拉”取代冠名,莉拉对此漠不关心,甚至为自己摆脱这场绑架而感到轻松,也意味着新一轮实验失败了。她已经预感到会有这一天,早在之前就拒绝设计新款,消极怠工,而那现代风格的鞋店,则成了她和尼诺偷情的淫窝。和尼诺的爱情,即是莉拉切割现存秩序,同时又是拼接碎片的黏合剂,也许,还是向莱农单挑的武器。她从来没有放过莱农。小时候,她把莱农心爱的布娃娃扔进地窖,当然,莱农以牙还牙,也扔了她的,因此就成了对手。看着莱农越走越远,进入一个完全不同于过往的世界,这个世界在莱农看来很简单,她说:“也许,上学对于我的用处就是这个:让我学会平静下来。”但这不就是理性吗?让人脱离野蛮。可以想象莉拉的愤怒不平,这个人为什么不是她,而是她!如果是她,会比莱农更懂得也更乐在其中。 尼诺是他们中间持续受教育的孩子。萨拉托雷一家,也许是为了摆脱寡妇梅丽娜的纠缠,及早搬离旧城区,直到莱农上中学,少年伙伴方才邂逅。尽管只两三岁的差异,可在那个年龄段,几乎算得两代人。那些高年级的男生,初有成人模样,故意做出落拓不羁的风度,尼诺则更多一种知识分子式的懒散的倜傥。很显然,他规避了原生环境里的野蛮暴力,没有染上戾气。尤其是,他正和加利亚尼老师的女儿、优雅的娜迪雅做朋友。加利亚尼老师的家,是配备电梯的公寓,高高的天花板上绘着花卉图案的壁画,整面墙的书籍,宾主都说文雅的意大利语,谈论世界各国的事情,仿佛邻居家的是非。尼诺是这里的常客,沉着地发表意见,受到人们的赏识。新人莱农虽然初次涉足,看起来,大家都喜欢她。莉拉则是局外人。这一晚上,大部分时间,她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浏览着满墙的书脊。我以为,就在此时此刻,尼诺被她瞄准了。等到夏天来临,他们一伙人在海滩碰头,收服的计划开始实施。莉拉向莱农索来书籍恶补,酝酿和尼诺的谈资。事情又回到语言文字,名字不叫“蓝色仙女”,叫“尼诺”。这一着很灵,谁让她是天才女友?尼诺惯常逢场作戏,但多少流露些实情。他说自小就渴望加入莉拉和莱农结党,成为三人组,也许是真的;说爱莱农是为接近莉拉也有几分真;他约莱农写文章,因妒忌扔进废纸篓,可能就是从中看到莉拉的笔触,“写得太好了”!莉拉一旦出手,如囊中取物,尼诺就是她的了。两人同居的日子,一个短暂的蜜月期,他们一同给报纸写文章,参加读书会,听政治讲座,讨论国际问题——仿佛把加利亚尼老师家的沙龙拷贝到这简陋的蜗居。所以,我们不能将莉拉当作尼诺四处留情中的一个,虽然,语言文字之后,接下来的还是情欲,还是性。弗吉尼亚·伍尔夫在《〈简·爱〉与〈呼啸山庄〉》里还写道,卡瑟琳和希克厉的爱情是“我们,整个人类”和“你们,永恒的力量……”爱情担负着人和造化对抗的任务。莉拉在叫板,可是尼诺却不像希克厉发出“呼啸”,不是说他不爱,而是量级不够与莉拉匹配,临危之际滑脚,于是,恩佐出场了。恩佐不是莉拉的对手,并不适合扮演英雄救美的角色,紧要时刻,就要向莱农求援,但他有足够的忠诚为莉拉托底。所以,我们也不能简单以为莉拉跟恩佐走是返璞归真。莉拉不是失足少女,而是天才,作者不打算给天才以平庸的结局,莉拉的故事远没有结束,还有的一搏。恩佐将莉拉带出尼诺留下的烂摊子,重开一局,就是革命。革命有着和爱情同样的破旧立新的假相,动力也同出一源,荷尔蒙和美学。莉拉搬入圣约翰·特杜奇奥工业区,到布鲁诺的香肠厂做女工,海滩上的度假伙伴换成劳资关系,分属两个社会阵营。香肠厂正走在资本原始积累的野蛮阶段,好比马克思剩余价值理论的活标本,同时,仿佛是《资本论》中另一项预言的印证,无产阶级积蓄着仇恨和反抗的能量,即将承当资产阶级掘墓人。莉拉,似乎早已经做好准备,幼年时候,街区里的贫富差异是最初的教育;在卡拉奇与索拉拉两大家族之间的纵横捭阖,可视作朴素的斗争哲学;随莱农参加老师家的聚会,既是启蒙,又在某种程度暗示了国际工人运动中的分裂……然而,儿童游戏的成人版却严峻残酷,高利贷者卡拉奇死了,共产党佩卢索在狱中死了,索拉拉的女人死了,佩卢索的女人也死了,好像是为了保持平衡,这边死一个,那边也死一个。事情超出了正义和非正义的原则,而是被一股厄运驱使,这种对称的死亡格式,延续到下一代小伙伴,工厂主布鲁诺死了,反叛者阿方索死了,索拉拉家的马尔切洛死了,糕点师傅的女儿吉耀拉死了,就像一片中世纪的古战场,尸横遍野。其时,莱农走在她的人生途中,铁血洪流之外,仿佛一个真空地带。她写作、出版、宣传新书、忙着结婚成家,要嫁的那人出身热内亚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小时候,奥利维耶罗老师,就是她,帮助莱农升学,晋升高等教育,招来母亲的妒恨,老师问她,什么是“庶民”?这个书面语的内涵,莱农过了很久才会明白,它意味着贫穷、低贱、愚昧,她们生长的街区蔓延的暴力,没有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现在,她要走出“庶民”的命运了。可是,脱胎换骨哪里这么简单!二〇〇五年冬天——这部小说有个奇特的地方,它有着具体的编年,是为强调事情真实发生,或者即便是虚构,也要让它看起来是真的。叙事艺术在后现代遭遇解构,写实性被揭秘,裸露出后天的真相,而它逆向而行。你可以说它复古,但是,不也是回归小说的伦理。二〇〇五年,她们应该过了六十,进入中国人说的花甲之年,莱农和莉拉都回到那不勒斯,一起散步,在教堂边的花坛看见吉耀拉的尸体,此时,她们已经习惯死亡。所有的激荡尘埃落定,接近收尾,莉拉说要侵入莱农的电脑文档——你看,电脑都出来了,莉拉“邪恶地”笑道:“但你防不住我。”是的,莉拉的“坏”,就像病毒,稍有不备,就乘虚而入。尼诺再次介入莱农的生活,是长久以来没有泯灭的爱欲,还是向莉拉报复。好比当年你扔了我的布娃娃,我也扔了你的。也好比你和尼诺共度良宵,我就和他老爸睡。旧街区里一同成长的小伙伴们不都是这么混乱,互相插足,再始乱终弃?原始的杂居时代的根性终于没有因为教育而进化,从某些方面说,受教育的同时也是祛魅的过程,知识生活的神圣性降低了,令莱农仰视的老教授借了酒意轻薄她,很可能,学术界里其实隐藏着一个旧街区。尼诺的再次出场依然以教育的名义,莱农的读者见面会上,有人提出质疑时,尼诺公然站出来辩护。转眼间,他就成了莱农未婚夫彼得罗一家的朋友。和多年前加利亚尼老师家的沙龙一样,谈话无所不及,“间谍、希腊问题、秘密审判和酷刑、越南问题,还有意大利、欧洲甚至是全世界的学生运动的不成熟性……”结果呢,不还是回到性!当年对莉拉的侵入,此时对着莱农来了,照旧是向这一个说那一个的不堪,褒这一个,贬那一个,挑动起闺蜜间微妙的妒意和虚荣心。如果说尼诺的进攻方式缺乏想象力,有失于单调,莱农呢?多半出自模仿,好像她的小说从《蓝色仙女》攫取资源,她总是跑不出莉拉的手掌心,用莉拉的话:“你防不住我。”最后,莱农的婚姻家庭也落得莉拉的下场,解体了,可莉拉有恩佐。她就有这个本事,“四分五裂、混乱不堪”的残局里,总能留有一线生机。那一次,莱农在香肠厂找到莉拉,问起她和恩佐的生活,她骄傲地说,他们一起学习计算机语言。“他”——恩佐,“他说计算机是一种语言,”又解释道,“不是我们写小说的语言。”《巴黎圣母院》,克洛德副主教向夜间来客、权柄等同法兰西国王的杜韩若长老宣布:“这个要消灭那个!”所谓“这个”是指案上的纸质书,“那个”是圣母院,意思是“印刷术要消灭建筑艺术”。再坚固的建筑也抵不过战争、动乱,甚至只是一场大火,而印刷术以无穷复制的方式将事物永久保存和传播。二战以后,科学技术爆炸式大飞跃,缓解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社会革命未竟的事业进行下去,瓦解了资本主义行将灭亡的推演。莉拉和恩佐可说领得先机,开创计算机公司,事业成功,获利颇丰,扫兴的是,投资来自索拉拉兄弟。莱农一家,也被收编。先是小妹妹嫁给了索拉拉家的马尔切洛,然后母亲在女婿出钱的私人医院辞世。想想当年,索拉拉兄弟拦下莱农,莉拉用裁皮子的刀横在马尔切洛脖子上,现在,不谓不是一种归顺。倘不问究竟,这算得上是平静的时期,凡事都回到原点,莱农和莉拉重续童年友谊,再度成为闺蜜。两人在同一年里娩下小女儿,就像小时候各有一个布娃娃。奇异的是,两个孩子继承了母亲禀赋的差异,似乎是,上一代的故事将在下一代继续,直到莉拉的女儿失踪,适时截断这绵延的宿命。按中国人否认道德哲学,当属因果报应;以实证的眼光看,则是教育的后果。混乱的情欲造成的生命,成长难免偏离正常的轨迹。莉拉的大儿子,读书不成,做工也不成,却收获莱农两个大女儿的青睐,酿成荒唐事故。最小的伊玛,生性平淡,在莉拉的女儿蒂娜的衬托下,更显得黯然,而且乖戾。摄影记者采访小说家母亲——总是有照片登场,照片这物件,究竟隐喻什么:真我,假我?本相,镜相?正和负?虚和实?摄影师要拍一张作家母女的生活照,拍的不是伊玛,而是蒂娜——“她的脸蛋看起来太神气了”。后来,蒂娜销声匿迹,遍搜无果,莉拉推测,被绑架的原本应该是莱农的女儿伊玛,却让照片误导了。伤透心的母亲的妄念,却也许透露出某些天机。莉拉总是入侵莱农的人生,她得意地说:你防不住我!好了,这就是结果。蒂娜失踪可视作莉拉最后的失败,经历这么多反抗,终也敌不过这个坚硬的世界。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带有童话寓言中魔屋的意思,这一个则是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到两千年时间的那不勒斯现实。莉拉对莱农说:“你在上面放上教堂、修道院、书本——这些东西看起来是那么重要……但罪恶会顶破地板,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她还说只有在那些糟糕的小说里,局面才会翻转。那些“糟糕的小说”,我想其中包括莱农的,以他们街区里卡拉奇被杀的事件为素材的那一部。莉拉曾经激烈地批评它,又为自己攻击莱农哭起来,因为看上去很像是妒忌。“有些事情,要么你就讲清楚,要么你就别讲,但你正好停在中间。”她说。文字语言显现出狡黠的特性,它按某一种自私的需要补缀着世界的裂隙。莉拉大约就是要纠正文字的谬误,开始了她对那不勒斯的实地研究,历史和现在,她的世界只有那不勒斯,可是谁又能说,那不勒斯不代表世界呢?莱农猜想:“也许她和我一样,也在写东西。”可是,我们在书中找不到任何实据,证明莉拉在写东西,我认为她已经放弃了书写,她只是在说,说,说,随风而逝。这时候,我不禁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莉拉,毋庸置疑,是呼啸山庄里的卡瑟琳,莱农是伊莎蓓拉,尼诺呢,是希克厉,一个孱弱的希克厉。可是,即便是赫勒克斯式的希克厉,面对年轻的儿女们,也不得不承认意志力消失了,“连掀起两座宅子的一片瓦都办不成了”!卡瑟琳和林敦的女儿,小卡瑟琳,希克厉和伊莎蓓拉的儿子小林敦,两对仇家的孩子,却结成亲密的姐弟。仿佛一种遥相照映,莉拉彻底“抹去”之后,莱农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是幼年时候,两人丢在地下室里的布娃娃。时间的蝉蜕,或者幽灵,从“呼啸山庄”的坟墓出来,吓着小牧羊人,千禧年里,则是儿童玩具,通过现代邮政的通道,邂逅了。二〇二〇年十一月三日,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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