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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淄齐士传奇:读城启示录

  作者:孟庆尧

  清曹寅 有诗:“前时旧宾客,恒叹食无鱼。”说的是齐人冯谖投奔孟尝君最初不受待见,弹长铗叹“归来乎”、大发牢骚的事。曹诗旧时读过后渐淡忘,2016年冬,我随淄博市作家采风团到临淄,于新建齐文化博物馆览大齐泱泱雄风,在感佩太公、桓公等雄主之千秋伟业之余,想到了齐国似冯谖这样,依附于公侯巨室,于庙堂之上、樽俎之间,纵横捭阖、运筹帷幄,各为其主排解纷难,甚至犯锋镝、冲战阵以效忠诚的另一个特殊的社会阶层:士。

  新建齐文化博物馆位于淄水之阳,投资之巨、体量之大,可谓罕见。馆藏国宝重器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窥一斑而见全豹,由此博物馆,观铺陈在眼前的这座楼宇林立的临淄城,于古为泱泱大国,于今也堪称一方雄邑。思索着古之发达与今昌盛之间的内在关联,走出博物馆,行走在2016年高耸如山丘的古冢与霓虹斑斓的现代市井之间,耳之所闻,似仍有车彀击、人肩摩,吹竽鼓瑟、击筑弹琴的余音;目之所见,似还闪烁着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如雨的旧影;脑子里萦绕的,还是管仲、晏婴以及稷下学宫里诸子百家观点交锋迸发出的思想的光电。

  遥想西周以前,东夷人居住的这片远离中州的荒原,地多盐碱五谷不足而人口稀少,且莱、纪诸国环伺,外来的齐国政权数次迁徙后何以能够于此立足、且人民多归,进而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雄霸诸侯之首?太公、桓公的雄才大略自不待言,贤能之士的辅佐也不可或缺。《管子》上说:“夫霸王之始也,以人为本;夫争天下,必先争人。”姜太公举贤尚功,四方贤士鱼贯而归;齐桓公礼贤下士,管鲍等辈争相效力;齐景公言听计从,晏子挽姜齐之即倒;齐威王广开言路,稷下学宫人文蔚起;孟尝君三千门客,帮助其纵横诸侯、振达穷困、存亡继绝,留千古美名。

  何为士?古人认为:“士者,事也。数始於一 ,终於十 。从一从十。推十合一为士。任事之称也。引伸之,凡能事其事者称士。”在传统社会里,作为底层贵族、具有一定智识的“士”,与作为庶人的“农工商”不同。他们是君主意图的执行者,亦为君主提供谋略、为公众提供思想、为社会提供道德典范。

  姜尚在磻溪垂钓,而为周文王之士,后得周天子列土封疆;陈公子完至齐,而为齐桓公之士,其后代由士而为君。士之高层,左右国政,管仲、晏婴是也;士之低层,鸡鸣狗盗,也各有技能报效其主、在关键时刻发挥关键作用。纵观齐国之士,达者为士大夫,文者有策士、学士,武者有勇士、侠士,奔忙于人神之间的有方士,洁身自好或怀才不遇者有隐士。想三千年前,这临淄城内,于王公侯爵的高轩驷马,与贩夫走卒的褐衣短裳之间,峨冠博带,佩玉璜、跨短剑,志高气扬的士子,那是怎样一道迷人的风景?

  翻看齐国的历史,明君贤士珠联璧合的佳话自不缺乏,但多数士人也明显不是君主的磕头虫、应声虫、跟屁虫。小臣稷有贤名,齐桓公三次到访,这个轻如蝼蚁的小吏愣是拒绝接见。颜斶见齐宣王,宣王说,颜斶啊,你过来。你猜颜斶怎么说?他说王啊,你过来。宣王说,我为君你为臣,哪有我到你那边的道理?颜斶说,我到你那边去是趋炎附势,你过来是礼贤下士。宣王不高兴了,问:“君贵,还是士贵?”颜斶一点也不给面子:“士贵,王者不贵。”够牛吧?就是这么个人,齐宣王并没有杀他,反而对他委以重任。这也足见齐文化包容的一面。

  重名节而轻生死,是齐士的显明特质。这一点可以拿鲁士做比较。孔子主张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道不同,不相为谋。孟子也主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相比之下,齐士要执拗的多、更愿意与现实硬碰硬。晏婴被齐景公错怪,曾受晏婴小恩惠的北郭骚割下自己的头颅为晏婴辩白。陈仲子避兄离母,坚辞不受大夫、国相之职,宁肯饿死也不入污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稷下名士鲁仲连扬言,若天下人奉秦为帝,他会蹈东海而死。田横五百士宁肯自刎于海岛,也不屈节向刘邦政权投降换取荣华富贵。稷下名士荀子提出:“将死鼓、御死辔、百吏死职、士大夫死行列。”齐士不乏这样的实践者。

  看《晏子春秋》,所载“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时常让我困惑。故事讲的是:齐景公有公孙接、田开疆、古冶子三个勇士,分别因搏虎、杀鼋救齐景公和战阵冲杀立下大功。三勇士对国相晏婴不敬,晏婴心动杀念,去动员齐景公。三士膂力过人,齐景公担心“搏之恐不得,刺之恐不中”,晏婴使出巧计,于酒席宴前捧出两个桃子,说要论功行赏,引导三勇士争功。三人互不服气、又以相争为耻,先后举剑自杀。

  因争个桃子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三士是否过于愚蠢了?诸葛亮躬耕南阳所吟《梁甫吟》,揭示了部分答案: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

  诗中明言巧计出自晏子,对三士被谗言所害多有不平之鸣。三士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绝非没有脑子的莽夫。其实《晏子春秋》在讲述这一段的时候已经说的明白:公孙接面对桃子时仰天而叹:“晏子,智人也!夫使公之计吾功者,不受桃,是无勇也!”明明知道你有阴谋诡计,如果不去接受,就会被天下人视为“无勇”的。再往深处想,三士如果仅仅为了勇士的荣耀而甘愿付出生命,也有些小瞧他们了。摆在三士眼前的两个桃子,明明寄托着屡被他们拯救的齐景公,以及有贤相之名的晏婴对他们的恩断义绝。此时此刻,他们能做的是什么?退缩非勇士所为,挺身而斗?或许能杀出一条血的生路,但祸乱之名又与他们作为士的信条相悖。同时,身荷大功的他们,从这场阴谋诡计中,也不难看到人性的龌龊。他们最终的选择,就是配合着这场游戏,与这个世界决绝。

  “二桃杀三士”的故事,道出了士这一阶层在齐国尴尬的状态:从太公“举贤尚功”开始,那些有能力、有本事的士子,争相为国家效力、进而从君主那里分得权力。不断分权的结果,必然是公室衰微、私门膨胀。“二桃杀三士”之前,是崔杼、庆封之乱,国政出于田氏、鲍氏、栾氏、高氏;之后,田氏以恩惠赢得人心,民归之如流水,最后的结果是田氏代齐。从这个角度看,齐景公和晏婴计杀三士,亦有其无奈:齐景公好饮酒、好田猎、好奇装异服,且滥施刑罚早已为国人所深恶痛绝;桀骜不驯的三士,保持着独立的人格,不会趋炎附势溜须拍马,亦不能与齐景公的恶政同流合污,若崛起为政治势力、或为其他私门巨室所用,对王朝的威胁是显而易见的。

  杀士,在齐国是有悠久传统的。太公初到齐国,名士狂矞和华士非暴力不合作,太公屡请不至,最后,不顾周公阻拦,硬将二人斩杀。对于上文提到的陈仲子,娘家在齐王庭的赵太后对前来问候的齐使说:“於陵子仲(即陈仲子)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在王室看来,士子应该为国家效力,否则没有生存的必要。比起三士,这三位无政府主义者死的更为不值。

  君主需要士提供精神动力、智力支持、甚至生命的付出,他们给士提供了施展的平台。而士,是需要“养”的。欲取姜齐而代的田常,每杀一牛,仅取肉一豆,其余用来供养士;家里一年纺织的布帛,仅取两匹,其余分给士做衣服。孟尝君的君子店,没有巨大的物质投入也是开不下去的。君主与士子必然存在人身依附关系,这也就难怪冯谖弹长铗而要待遇。但士毕竟不同于太监和奴才。他们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甚至愿为知己者死;同时也会独立思考,有自由意志,保持着高尚的情操。所以君主驾驭他们,往往有些吃力。他们珍视体面、尊严和荣誉,苟利社稷和生民,他们便与君主相向而行;若君主沦为独夫残贼,他们宁肯交出头颅,也不苟且。从这个意义上看,他们是那个时代思想文化的主要制造者,亦为当时的社会供给以良心。

  大齐时代灿如星河的贤士们早已陨落,但士之精神不灭,融入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骨髓。前年秋末,我曾专程到临淄故城外的三士冢凭吊。时过数千年,古冢依然巍峨如山,劲风吹拂,草木哀鸣,似还在吟唱着齐士的挽歌。

  孟庆尧,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淄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淄博黄河文化研究》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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