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只有在寒蝉噤声的时候,我才明白死亡的意义,在秋天的村庄更是如此。
我已经很少在秋天回到村庄了,这个日渐陌生的季节,以至于成了某种童话般的存在,令我怀疑它的真实性。
我所生活的城市基本没有秋天的样子,更不会有蝉鸣。但是电话那头的父母,总是有意无意提及秋收的事情,又让我感到它的真实存在。晚稻、棉花、大豆、花生、玉米、高梁、向日葵、芝麻、红薯、南瓜、莲藕、芋头……其实还有更多,但这些年他们提到的农作物名字越来越少了。
我意识到秋天的残酷性。一些东西的消亡,跟生命的衰老是同步的。
今年的秋收,父亲摔伤了手臂,母亲顶着腰椎的疼痛,独自完成了秋收,然后说起刚刚去世的姨夫,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
这符合我记忆中秋天的样子,那些倒下的秸秆,不管是拦腰割断,还是自然衰败,都带着痛楚和沉默。
每次有村里老人去世的消息,父母都会第一时间告诉我,然后都是千篇一律的沉默,只是沉默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知道这沉默背后的意思。那些老人们的年龄跟他们越来越接近。但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们,就像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只秋天噤声的蝉。
蝉的发声,提醒我长夏开启。而蝉的销声,提醒我秋暮风寒。一切都悄无声息。
02
夏天的村庄是属于蝉的,它让村庄躁动不安。天空华丽,田野喧嚣,父母年富力壮,而我只需要关心书本和后山的蝉蜕,不需要关心粮食和蔬菜。
该种下的已经种下,收获的季节却还没到来,这中间是漫长的生长。蝉用鸣唱记录着这一切,一整个夏天都是它编织的网。
有时,这张网在教室的窗外,你不确定突然有一只窜进来,掉落到书桌上。它肚皮朝上,振翅的声音盖过了读书声。
蝉的到来,也意味着漫长暑假的开启。
在高高的枝干上,能看到蝉蜕在风中飘摇;在落雨的黄昏,能看到蝉蛹顶出来的洞眼;有时候,它用一声比一声响亮的聒噪,将你从清晨的睡梦中唤醒;有时候,它只是浅吟低唱,在午后的树梢给你催眠。
夏天的村庄不急不慢地晃荡,蝉鸣网住了村庄,村庄也网住了蝉。这是一场盛夏的大合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炙热的阳光清亮透澈,丰沛的雨水涓流不息,我们去河沟里摸鱼捞虾,去田野里抓蟋蟀天牛,甚至去树上掏鸟蛋,抓麻雀,但是很难捕到蝉。
捕蝉是一个技术活。光有网套是不行的,还必须要有足够长的竿子,因为蝉一般都趴在高高的树枝上。去林间捕蝉,跟去池塘钓鱼一样,都是少年的盛大远征。
整个夏天,我都习惯了在蝉的欢唱里自由生长。它四面八方,如潮水一样笼罩着我,令我感到夏天是足够安全和漫长的。我可以做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
在树影斑驳的村庄,我长久地与蝉对视,听着它的变奏,没有人在意一个孩子的臆想世界。大人都忙于照顾他们的庄稼,而秋天看似还遥遥无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和蝉都获得了足够宽阔的空间。
有时候,我把一只蝉捧在手心,透过轻薄的羽翼,我能看到村庄健硕的剪影。
我看到村庄五彩斑斓脉络清晰,有着蜿蜒曲折的沟沟壑壑,纵横交错的房屋农舍,高低起伏的丘陵田地。我转动着蝉翼,从不同角度看村庄,它好像一幅连环画,每一页虽然大同小异,但却又不尽相同。
03
那时我还太年轻,不知道蝉鸣是如何消失的。
我同样也不明白,一只蝉为何飞着飞着,就突然落了下来,就像树木的果实,长着长着就突然掉落一样。
那时,我以为是它飞累了,或者是它太弱小了,被大风刮落的。但是真相比我能想到的更残酷。
光影流转,庄稼在飞速地生长,掉下来的蝉也越来越多。暑期结束了,原以为漫长的夏天也只是一瞬。风开始一寸一寸的转向,每转向一寸,就多了一些凉意。我感受到了这些,蝉也感受到这些。
清晨的露水转瞬即逝,草尖的白霜若隐若现,野菊开满山野,风中透着谷香,水田里荷花枯败,旱地里瓜熟蒂落,我感受到了生命中的获得,也感受到了生命中的流失。
我知道秋天要来了,大人们要迎来一年中最忙碌的秋收时光,孩子们要迎来一年中最丰富的作文题材。
这是生命最后的狂欢,田野喧哗的声音,收割的声音,打谷的声音,嬉笑怒骂的声音,伴着依稀的蝉鸣,在风中肆意飘荡。
我远远地看见沉重的谷粒压弯了扁担,杂草枯萎的小路扬起了灰尘。女人们挥动镰刀收割稻谷,男人推着巨大的谷斗在稻田里滑行。
有时我擦拭额头的汗水,挪了挪陷入泥圩的赤脚,继继挥动手中的谷穗。谷粒四溅,有些掉落在谷斗中,有些掉落在淤泥里。
棉花地里,也满是劳作的人们。棉桃已经成熟,裂开了雪白的棉花,大风掠过,白絮飞舞。我轻轻掐去一朵,像掐掉天上的云。
每摘掉一朵棉花,天空就少了一朵云,直至天空澄澈如洗,空余飞鸟的痕迹悬在半空。我摘下草帽,抬头眺望,空中大雁南飞,苍鹰盘旋,一切都像作文里写的那么美好。
这些喧嚣的声音渐渐掩盖了蝉鸣,人们忙忙碌碌,没有人关心一只蝉的事情。只有我站在正午滚烫的屋顶,守着窃窃私语的的谷堆,驱赶着闻讯赶来的麻雀。
那一刻,我依稀听到最后的蝉鸣。而那些足够掩埋我的谷堆,仿佛是我一生饥饿的宿命。我该如何将这些压迫我的往事向蝉诉说呢?
04
夏尽秋至,蝉一生中的欢唱,也是它的绝响,这是我多年以后才明白的事情。
相比于那些倒下的秸秆和坠落的果实,蝉的噤声悄无声息。它在地底下努力了好几年,然后破土而出,脱壳羽化,迎来的也只是阳光下短短几天的绝唱。
人短暂的一生该如何度过,蝉给了我答案——繁盛时在阳光里喧嚣,萧瑟时在寒风里沉默,不要去抗争,但也不要拒绝,只需独自等待,蜕变,欢愉,死亡。
很多年后,我站上树梢,轻振双翼,回望我这一生的意义,也不过是几个依稀的瞬间。
秋风乍起,寒意渐浓,我与蝉互诉衷肠,我问一句,它不回答;它问一句,我也不回答。直至我们都慢慢沉默。我们都有不为人所知的隐秘过往。从出生到幼年、少年、青年、成年……只是这最后的一次羽化,刹那升华,也是刹那绝响。
但我并不打算给予它同情,就像我不打算给予自己同情一样。谁的生命又不是如此呢?棉花、稻谷、大豆、高梁……谁又不是呢?它们倒下的时候,从来不会有抗争;它们被割断的时候,从来不喊痛;它们献出种子的时候,也从来不哭泣。它们只是沉默,并在沉默中完成生命的更迭。
如此说来,秋天的村庄就是一场盛大的献祭。
我从树梢俯眼望去,秋收后的村庄遍野狼藉,到处是草垛燃烧的浓烟,到处是东倒西歪的秸秆,就像一具被掏空了的蝉蜕,倔强而又枯败,我想它也是疲惫的,只是再也无法言语。
我怀疑生命的意义就是那截秸秆。花朵和种子都是对生命的献祭,只有空空的秸秆,才是生命本身。它始于腐朽,又归于腐朽;它始于沉默,又归于沉默。
如此说来,那漫天的蝉鸣也是一场盛大的献祭。
当寒蝉噤声时,我就能听到庄稼轻声的啜泣,就像秋收时的孩子们无助的哭泣一样。秋收时节,疲惫的大人们和乖张的孩子们,因为秋收的忙碌或收成不好而引发的一场场战争,战争的结果,就是孩子们都噤若寒蝉了。
我当然也忘不掉那庄稼的秸秆落在身上的痕迹。那些带血的伤痕,不光是我的,也是它们的。我也忘不掉那些准备过冬的庄稼,比如油菜、小麦、大白菜……它们被霜打过的肢体,疲软不堪。
我发现不只有蝉,谁都不能在秋天独善其身。蛇虫、青蛙、蚂蚁、雉鸡、野兔、黄鼠狼、大雁、苍鹰……它们纷纷迁徙、藏匿、四散奔逃。秋风掠过荒野,短暂的秋阳并不能庇护它们越过寒冬,北方很快会肢解一切。当然也包括村庄里的人。
深秋的风中,老人们总是喜欢背着手弯着腰瞩望着田野,村前村尾的转悠,等秋收忙得差不多了,然后被一阵风带走。很难察觉他们是怎么消失的,就像蝉的消失一样无形。
我想起那一年祖父也是这样消失的。秋风忽然从田野里吹来,像一支利箭一样,穿过村口的老榆树,穿过菜园的竹围栏,从烟囱里贯穿屋顶,钻进他干枯的骨头里,然后一点一点改变着他的颜色,直至声音也渐渐变得微弱。即使最后只剩下一具空壳,被风吹得瑟瑟作响,也牢牢抓住树枝不肯坠落。
这些都是小时候作文里所没有写过的。多年以后,当我再写秋天,很难写得像作文一样美好。稻浪滚滚,野菊满山,雁鸣鹰啸,秋高气爽,这些只是开头。四野空寂,草木凋零,雁过无痕,尘霜满头,这些才是结尾。
秋风过境,一地寒霜,我不由得收紧翅膀,准备迎接北风的到来。
当我离家出走最后一次望向村庄,它虽然日渐苍老,却又好像获得了永生。远方的山峦变幻色彩,从黄到红;瘦弱的屋顶落满白霜,从黑到白。我们无一例外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那无尽的沉默里,藏着一个暗盒。如果你有幸打开,会发现那里曾经日暖风长,绿树成荫,那里曾是夏蝉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