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就想嫁给裴景让当太子妃
就算他不受宠,也全心全意的对待他
夏日为他缝香包,冬日为他做护膝
连他喝药,都是我一口一口哄着喂
可恰逢战事,平息之后,他却请求另娶他人
还大言不惭的劝我大度:
“昭华的全族为国捐躯,是功臣之后,你理应懂事,终归你也遂愿嫁给我了。”
宫里谁都知道我对他情根深种,绝无二心
可那日我风轻云淡的提出了退婚,
“我倾慕周将军良久,愿嫁他为妻。”
1.
永安殿的退婚旨意还没宣布之前,太子裴景让就站在雕刻着金龙的屋檐下问我:
“昭华已经退步愿和你成为平妻,你当真想和我退婚?”
我点点头,向他行礼,
“我宁再嫁,也绝不为妾。”
“曲颂宁,昭华全族只剩她这一人,我怎可让她为侧妃,我说过她是将门之后,不屑于宅门内斗,你嫁与我之后可掌府中大权,还要闹什么脾气?”
他说这话时,我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宋氏昭华,眉眼英气,很有将门风范。
她穿着一身骑装,束着长发,伸手拉了拉裴景让的衣角,叮咛了一句,
“终归是我横插一脚,你别怪公主。”
他俊美的脸上很快染上了一丝红晕,随后安慰,
“你是英雄之后,何罪之有?”
一别不过半年,裴景让的双眼比从前更加了锋利了,可向我说话时,还是那般刻薄,
“嫁给我不是你一生的夙愿吗?不要再和我闹别扭了,曲颂宁,你要以大局为重。”
他甚至不想听我的理由和解释,拉着宋昭华转身就走了。
不过我的想法与他,好像也不过是一纸空话。
2.
所有人都认定我是在和裴景让闹别扭,等过两天,我定然会去找他乖乖认错。
就连伺候我多年的侍女阿采也替我想后路,
“过两天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这次平息边疆,太子功不可没,皇上说要和庆功宴一起办,一定是热闹非凡,公主到时好好准备生辰礼物,继而向太子认个错儿就好,公主当真要嫁给周将军吗?”
阿采面露难色,倒茶也漏了不少。
我知道她的担忧,外界都传大将军周砚非是尸山跟前的阎王,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过的人比蚂蚁还多。
说他面相就带着煞气,只看人一眼就能把人吓死,这样的人怎么会疼女人,所以即使到了娶亲的年纪,也依旧孤身一人。
没有人会相信,我舍弃了太子去选择他,毕竟我一个孤女,嫁给他已是最好的前程,就连皇上也觉得我在赌气,即使写好了赐婚诏书,也说再给我三日考虑时间,若是三日之后反悔了,我依旧会嫁给裴景让。
其实之前我也觉得,觉得我一定会嫁给他的。
我知道他怕苦,过去他生病吃药,我都是一口一口哄着喂他。
我知道他和我一样从小母亲就不在了,知道怕孤独,怕冷,我总尽可能的黏着他,夏天拉着他去放风筝,捉流萤,冬日不管风雪多大,都会撑着伞在尚书房等他。
我最擅长做蜜饯和甜点,在别的女娥闹着说不喜欢刺绣时,我已经给他绣了好几个香包了。
那个时候不管他对我多冷淡,我总觉得我就是太子妃,是他以后的妻子,我为他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可我已快及笄,明明很快就能嫁给他了,我却不想嫁了。
3.
裴景让的生辰宴是皇后娘娘亲手操办的,今日的皇宫歌舞升平,贺声不断。
以往他的生辰都是我陪着他过的,今年早已不同往日,他打赢了胜仗,收复了边疆,改变要被废的命运。
我来皇宫时,他虽贵为太子,伺候他的人却少的可怜。
他并不受重视,皇上对他也格外严苛,他的母亲是先皇后,是皇上的第一任妻子,先皇后逝去后,皇上又立了继后,又有了新的嫡长子,他的处境也极为尴尬。
那时候,他为了可以担得起太子的名号,事事都要争第一,可皇上宠爱新嫡子,若没有这次战功,恐怕皇上早就要改立太子了。
而我的母亲是异域邦族的和亲公主,远道而来嫁给了我父亲,可惜的是我父亲虽贵为王爷,却是一个病秧子,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八岁那年,我母亲也去世了,我就被太后娘娘接到了宫中抚养,赐我公主的身份。
他出征前我早就为他准备好了生辰礼物,是我亲自绣的礼服,想让他穿上我绣的衣服向皇上请命娶我,可如今我看着那件我一针一线绣成的月白色锦袍,轻叹了声,
“阿采,帮我打听一下周砚非的身量尺寸,这件衣服改了吧。”
“改了?那公主要送殿下什么礼物啊?”
“什么都不用送。”
他如今已经不缺我这这一件礼物了。
收复边疆功不可没,更会是言官精心编撰的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份荣耀足以让他登上帝位,他早已不是之前的裴景让了。
4.
我来大殿庆贺时,专挑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听着文武百官的家眷谈论着边疆战争的惨烈,尤其是宋氏一族为保护裴景让英勇牺牲,而宋昭华更是女子却不让须眉,陪着殿下厮杀战场,取得胜利……这番壮举,却只求太子的平妻,实在是大义……
他们讨论的激烈,若不是国公夫人看见我来了后咳嗽了一声,怕是我要听到个三天三夜。
如今一向不待见裴景让的贵公子纷纷上前献上贺礼,世家大族的小姐本想上去恭维一番,却看到太子的手紧紧握着宋昭华,只能悻悻走开。
她们少了乐趣,看到我后眼睛才亮了起来。
一行人又走到我面前落井下石,
“曲颂宁,你身上留着西域的卑贱血脉,却画着我们中原的妆容,你不觉得别扭吗?”
“当然别扭了,你看她的太子妃之位都被夺走了,焉知不是我们中原祖宗显灵了。”
“你们不知道啊,太子归来后的第一件事可是去求皇上娶宋昭华啊,还以为太子多看重你呢,你陪伴太子那么多年,都比不上我们中原女子一根头发!”
一言一语全是奚落,而我望着裴景让腰间别着的玉佩出了神。
他出征前,我绣了好多香包,里面装着驱蚊的,止血的各式药草,而如今他的腰间是一枚鸳鸯佩,我不敢看宋昭华的腰间,怕看到了伤心,眼睛泛着酸,张望着,就看到了独坐宴席的周砚非。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都说他是骠骑大将军从死人堆里将他救出来的,他的升官全是靠自己的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我不想再听奚落,也不想再被吵嚷,索性提留着裙就坐到了他的旁边,反正以后也是要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
他的玄色衣袍上绣着竹子,明明是杀戮中的魔鬼,却喜爱风雅之物,我不禁坐过去后看他啊,正好和他对视。
那双眼,经过战场的洗礼,格外的幽暗。
我和他的第一句,是我被看的心慌随便说出来的解释,
“我……我坐过来是因为,我是你未来的妻子。”
5.
饶是人听到这一句都会懵的,更别说他了。
皇上的赐婚诏书还没公布,满宫的人依旧认为我是内定的太子妃,哦不,如今是太子的侧妃。
恰巧此时皇后娘娘也看到了我,她装作不经意的问:
“颂宁,你又精心为太子准备了何礼物啊?”
此话一出,我便成了全场的焦点,裴景让这才看到了我,那一刻,我当真是看到了他牵宋昭华的手松了一下。
而我空手而来,摇摇头说:
“我并未准备礼物。”
看热闹的宾客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唏嘘声响个不停,直到皇上打着圆场宣布,
“朕已经决定将昭华嫁给太子做正妃,颂宁说倾慕周将军已久,朕也觉得他们郎才女貌,等颂宁及笄后就不日成婚,皇后啊,颂宁是和亲公主留下的唯一血脉,她的嫁妆定要符合公主的身份,昭华是英雄之后,也要按公主的身份去置办。”
宴席瞬间安静了下来,随后唏嘘声化为了称赞,称赞太子体恤将士,善待英雄之后。
而我努力去忽略裴景让和宋昭华的目光,不紧不慢的和周砚非谢恩。
等丝竹声起,舞池中央歌舞升平,我才转过头看到了周砚非的脸,那红的像柿子一样……
我尴尬的问:
“你是不愿意吗?”
他有些慌张,手中的杯盏差点滑落,有些不解的问:
“为何……为何愿意嫁给我?”
“许是因为姻缘天定罢。”
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高门闺女,富家子弟多数都看不起我,只因我身上留着西域邦族的血,嫁给王宫贵胄,也大多嫌我出身;若不嫁,等待我的,必定是和亲,我不想离开故土,周砚非是我最好的选择。
都说他是煞星,身上也都是死人味儿,可我坐在他身旁,却只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茶香,而他其实生的也蛮好看的。
我将我昨日刚做好的香包递给了他,上面还绣了平安二字,
“这里面装着苍术和薄荷一些中草药和香料,既可驱虫又可辟邪,虽比不上玉佩那般华贵,可也是我亲手绣的,还望你不要嫌弃。”
他点点头,红着脸别到了腰间,
“谢……谢谢你。”
坐在他身旁是有个好处,再也无人敢来打扰了。
现在想想他这天煞孤星的名号也挺好的,总归是不用听难听的话了。
我自顾自的吃着宴食,却忽略了身旁的男人,晦暗的眼神闪过一丝狡黠,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瓣。
6.
好不容易熬到宴席结束,我拜别周砚非后就想去看太后娘娘,谁知又被裴景让拦住了去路。
他一身官服,仪容更胜往昔,而他身后站着的,依旧是宋昭华。
“颂宁,我实在没想到你竟要和我赌气到这般地步,为何要糟践自己嫁给周砚非?这是婚宴大事,不是儿戏,我真的希望你能顾念大局,不要再意气用事了。”
穿上女子服饰的宋昭华比骑装添了丝柔意,她忽然走向前来握住我的手,言辞恳切道:
“妹妹,我可以对天发誓,我入府之后,定不会与你争什么,抢什么,你万不可误会于我,我也绝不会夺你的掌家之权,我喜舞刀弄枪,却不喜争宠内斗,你大可放心,况且你和殿下也有情分,于情于理,这掌家之权也是你的,以后殿下宠你,我也不会拈酸吃醋,妹妹切不可意气用事,拿自己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嫁向那虎狼窝啊!”
他们明明说的那样真诚,我却觉得失望,很失望,
“裴景让,我们八岁相识,如今也相伴八年有余,可你始终对我有偏见,不是吗?难道你觉得我是怕宋姑娘同我争宠而赌气吗?觉得我在乎掌家之权吗?觉得我看重的事太子妃的位置吗?”
他眸光幽暗深沉,反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吗?”
我摇摇头,又看向了宋昭华,
“宋姑娘,我并不在乎掌家之权,也不想和谁争什么宠,我希望你放下心中对我的偏见,不要牵连周将军,嫁给他,我并不悔。”
“昭华本是好意,你这是什么意思?曲颂宁,你会后悔的。”
裴景让的脸色愈发难堪,冷漠的脸上覆上了一层冰霜,
“我知晓你对我的情意,所以才给了你那么多次机会,后日我就要和昭华奔赴战场,等凯旋之后,希望你迷途知返。”
他微微侧身,终放了我过去,无论何时,他都像青山上覆盖的白雪,从不肯看我一眼,听我一句。
而我也不想去为自己剖白,只是对周砚非更加愧疚。
他是裴景让的部下,后日也要出征了。
7.
昨晚去见了太后娘娘,她如今病的越来越重,渐渐将我看成了母亲,流着泪说想女儿了。
只是她的亲生女儿永远的留在了西域邦族,她和我母亲一样都是和亲公主,为了和平远离故乡。
这宫里也只有太后娘娘疼我,我知道她看向我时,是在看向自己的女儿,她疼我,也是希望西域邦族也能善待她的女儿。
昨夜熬了一宿,我才把那件月白色锦袍按照周砚非的尺寸改制了出来,这也得多亏阿采去问了周砚非的小厮,这才能如此迅速。
他的府邸就在骠骑大将军府的旁边,多年前,骠骑大将军就收了他为义子,他也不负所望,靠着自己拼出了一条官路,被封为了车骑将军,只是他的府邸伺候的人都很少,清净的不像家。
我带了些自己做的糕点,一并都送入了他的府中,本想送到就走,可他却出来亲自迎我,而我也看到了他的衣服上挂着我送的香包,
“公主辛苦了,我已备好了吃食,若……若不嫌弃……可来府中用膳。”
我亦有些慌张,这些举措不过是为了讨好未来的夫君,只希望他能在日后善待于我,毕竟出了宫,我又无娘家靠山,做不到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好。
我忙不迭想要拒绝,可他已经伸出了手想要扶我下来,而我竟鬼使神差的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紧紧攥住的那一刻,也摸到了他的指腹那层粗粒的老茧。
餐桌上,他吃饭时很拘谨,耳尖的红从扶我下车后还未消下来。
“听说明日你就要上前线了……”
“嗯,如今刚平定边疆,可南方那边又有人生事,前去看看,不必担心。”
“我可以给你写信吗?”
“有驿站专门送到军部,可我……还从未收到过信。”
啊……一不小心戳人痛处了,我心虚的为他夹菜,
“没关系,以后我给你写!”
“公主,皇上虽已下旨,可若太子想娶你,凭着今日的战功是可以更改的……不必委屈嫁于我……”
“我不觉得嫁给你有什么委屈。”
我笑道,十分坦诚,
“你我亲事已定,以前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不过我和太子没有缘分,周将军,我并不后悔,但如果你后悔,那便作罢。”
耳尖的红蔓延到了面颊,他使劲摇头,匆忙解释,
“我不后悔,我只是……怕你委屈。”
“我知道,可我不委屈,真的。”
他向我点头,面容带上了笑意,可那笑,明明闪烁着无尽的光华,却好似隐在暗处的别有用心。
8.
行军出征的前一天,皇上特意举办了蹴鞠比赛,以鼓舞士气,振奋军心。
我们女娇娥也可以和男子自行组队,而我是绝对不想去凑这个热闹。
我自小就不喜欢什么投壶蹴鞠,还不如让我在家绣绣花写写字,于是我坐的远远的,就怕被人看到拉着上场。
可我想躲,却躲不过宋昭华的眼睛。
她已经赢了两场了,一身红色的骑装更是衬的她神清气爽,艳美又明媚。
当我和她的眼神触碰时,就惊觉不妙,可早已躲不过,她拉着我,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热切的好像一家人,我面露尴尬,只想速速搪塞,
“我实在不会玩,还是让别人上场吧,以防我们都输了……”
“怕什么!我们有殿下啊,殿下可是蹴鞠场的高手,他定会带我们赢的!姐姐,就一起玩嘛!不然都以为我们合不来呢!”
她硬是磋磨到正中央坐的皇上都催促了,我不得已只得上场。
阵营倒是十分尴尬,我和退婚的太子在一队,而我未来的夫君周砚在我们的对面。
我只能安慰自己装装样子跑跑腿,可当石球踢过来时,裴景让一个侧身将挡在我面前的宋昭华拉了过去,那球直挺挺的朝我飞来,我避让不及摔了个狗啃泥,衣衫沾满了露水泥土,下巴也磕的生疼,那刻,疼得我眼泪都差点出来……
我这滑稽的摸样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我抬头便看到宋昭华笑的眼泪都差点出来,她从不拘小节,捧着腹道:
“姐姐,你怎么摔的时候不护自己的脸而护屁股呢!”
她这一说,周围人笑的更大声,连万年冰霜裴景让都忍不住勾了唇角。
只有我又羞又愧,连忙起身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极力的忍住眼泪,再抬头,我便看到了周砚非的脸。
他的眼神里含着担忧,从怀里掏出了手帕,动作很轻的为我擦拭着脸上的泥土。
“还是不要再踢了,疼吗?”
我摇摇头,嘴里却说着疼,俯下身时也未曾看到他的眸光刹那间晦暗如冰,好似嗜血恶魔。
而宋昭华还在调侃,
“闺阁女子就是娇气,想当初我学蹴鞠时摔了那么多次都没喊过疼!殿下,可否再战?”
周围人欢欣鼓舞感慨她是女中豪杰,宛如英雄不输男儿,夸赞她和裴景让旗鼓相当,就连皇上也大声称赞,说她果然是英雄之后。
而我只能在搀扶下灰溜溜的回到座上,满身泥土。
我忽然想起那年冬天,尚书局下了大雪,裴景让下学时不小心摔了一跤,围观的都在笑他,只有我心疼的为他熬着夜做了一对护膝。
不想哭,却还是带上了哭腔,
“周砚非,我只是个一般女子,去不了战场,当不了英雄,我好像什么都不会。”
他着急的想安慰我,还有些结巴,
“不,公主,你,你绣的香包花纹别人不会绣,所以你,你也很好。”
还是头一次,有人对我说,我也很好。
9.
周砚非出征的那日,我和阿采特意去送他。
领军的是裴景让,他看到我微瘸的腿明显一腿,言语也缓了些,
“你的腿没事吧?你不要怪昭华,她在军营里野惯了,说话也没个分寸。”
而他身后的宋昭华抚着战马羞恼的嗔斥,
“你才野惯了,那点伤算什么,在战场上什么伤没受过,我可没那么娇气!”
我只淡漠的回应,
“无事。”
随后裴景让翻身下马,将我拉到一边,
“颂宁,昭华一族为国捐躯,她为此悲伤良久,如今这世间只剩她一人,你切莫和她计较,早些回去吧,不必为我送行。”
“我是来为周将军送行的,还有,殿下,我八岁那年就在这世间孤身一人了。”
他早已忘了被埋没时的艰难岁月,我看着他那张煞白的脸冷笑一声,避让而行。
10.
周砚非穿着一身戎装,骑在烈马之上,比往日更添几分神气。
这些日我也知晓他不是个多话的人,送行时,我和他也是一问一答,他默默下马接过来我为他准备暖衣和饼囊,我静静的站在他身旁。
“还疼吗?我府中有跌打损伤药,我吩咐小厮给你送过去。”
“已经不是很痛了,周将军,战场刀枪无眼,切要小心。”
他重重点点头,耳尖冒红。
兵将大多都有亲人相送,旁边时而传来戚戚哭声,有年迈的爹娘不忍送儿千里,有新婚的妻子牵着幼小的孩儿泪湿两行,每次出征,都要流血流泪,而这血泪又有多少分离……
这么些年,周砚非每次上战场心里又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像现在一个人孤傲的骑在战马上,默默的注视一切。
我终于没憋住,说出了那句,
“周砚非,我等你平安回来。”
他骑上戎马,回头一笑,那般张扬,
“有你等,我定会。”
11.
我很少与人写信,只小时候给裴景让写过。
那时他刚学骑马,谁知马发了疯癫狂,将他摔了个跟头,需得静养一个月。
他从小就争强好胜,少一日练习骑射都会觉得自己落后,为了让他高兴,我就给他写信,写发生的趣事,写画本子里的故事,写我在学习缝制香包,绣了条龙,阿采却说弯弯扭扭的像小蛇。
而现在我要给周砚非写,这几日相处下来,我也知晓他虽为武将,但也不是行事粗鲁的人,我并不肖想他会爱我到不纳妾,只盼能够相敬如宾,平平淡淡。
我在信中写了这些日我为他缝制了一个护膝,如今虽天气回春,可夜晚还是冷的厉害。
洋洋洒洒写了些家常,又告诫他要小心行事,万望平安。
本没指望他给我回信,就连着寄了好几封,却没想到十天后就收到了回信。
果然是武将啊……他的字实在丑的厉害,像蜈蚣爬过一般难以辨别……
没成想裴景让竟认为是我给他写的信,扣了好几封,若不是他去帐篷里汇报军务恰巧看见,就看不到我穿不到我为他缝的护膝,也看不到信了。
他说敌方败局已定,不日就要回京,护膝很暖和,又说太子和宋昭华吵了一架,两人因军中策略意见不同已经冷了好几日了。
宋氏乃是武将名门,在军中威望颇高,尤其是宋昭华幼小就跟着她的父兄领兵打仗,经验丰富,而裴景让熟读兵法,骑射俱佳,两人都是领兵的佼佼者,如此想来我与裴景让那么多年的情分,怎敌不过他们到刀光剑影,经历生死的惊心动魄?
我又回了几封信说为他缝制了一件衣衫,可小半月了,他都再未回信。
12.
太子得胜归来的消息犹如春来的燕子,衔着和平的希望。
南方战乱的平定换来的将是百姓安宁数十载,此等功勋耀眼夺目。
他们这一路来,军中的消息也跟着传来。
连皇上都听闻他们两人闹了些别扭,有意在撮合,可宋氏昭华好似铁了心打算晾一晾裴景让。
军中是如何起了争执,我们不得而知,可如今回了宫,秘密便被放大了无数倍,黑夜里的鸟鸣都会成为喧嚣,更别提朝中如今最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了。
阿采乐滋滋的将她从宫女们那得来的消息分享与我,
“公主,你都不知宋氏是如何同殿下讲话的,那姿态好似高高在上的仙人,她说太子犹犹豫豫导致战争延长了半月之久,若是听她的策略早就班师回朝了!太子开始还好声好气的解释说如实急攻冒进会导致叛贼背水一战,损失更多的将士,围攻才是首选……可宋氏不依不饶,太子一起之下竟说宋氏还不如你!”
“不如我?此话怎讲?”
“太子嫌宋氏太过强硬,大字不识,也不会绣花,宋氏哭着说他们一家都是冲锋陷阵的英雄自然比不上娇气的闺阁女,又说闺阁女倒是听话懂事,却也不过是只会围着夫君转的布娃娃……”
一时之间我呆愣了许久,她竟如此心直口快……
13.
庆功宴上,再见到周砚非,他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
他低着头,努力想用侧边的头发遮挡,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想来这也是他不再回信的缘故,眼神看向我时也多了几分躲闪。
身后有人议论这位尸山里的阎王脸上的疤痕丑陋又生畏,下人为他端茶时都吓得手抖,引得旁人侧目。
我依旧旁若无人的走到他面前,脸上笑意盈盈,
“我又为你缝了一双靴子,鞋底是用云纹锦面做的,待会可让阿采送到你府里。周将军,你的疤不难看的,这是你的功勋和荣耀,好好上药,一定会痊愈的!”
他的双手紧张地摩挲着衣角,终定定的点头,眼尾上扬弯似月牙,笑容宛如桃花盛开,
“你送我的,我都喜欢,我……我身上的衣衫,靴子,香包,尽是公主缝制的了。”
“你穿的可舒适?”
“舒适,我很喜欢闻衣衫上的淡淡白茶花香。”
白茶花,是我最爱的花,干净洁白,好似云朵。
将白茶碾碎融入皂角,洗出来的衣物便会散发淡淡幽香,这是专属于我的味道。
14.
吃些糕点很撑,我便打算去御花园里散散步,周将军需得去上药,就道了别。
路过凉亭,看到宋昭华在那静静的坐着,我本想远远走开,耳边传来幽幽一句,
“你是故意和太子写信的吧?”
写信?
我转过头,疑惑的看向她。
“你们闺阁女子擅长心计,这我是知道的,你嘴上说着退婚却还是舍不得殿下,弯弯绕绕一圈子给太子送信,遮遮掩掩的真令人不耻!”
她喝茶的动作干脆利落,眉眼盯着我,像审问犯人般凌厉,
“曲颂宁,是我高看了你,如今我和太子已生嫌隙,你现在大可趁虚而入!”
三两句将她和裴景让的矛盾变成了是我从中作梗,御花园里散步的贵胄官眷不在少数也纷纷侧目看我。
没成想她竟心直口快到如此地步,我当真是为裴景让汗颜,倘若她成了皇后,这皇宫礼数不得重新改一改?
我闷红着脸想开口解释,身后忽的传来两字,
“住口!”
裴景让姗姗来迟,我回头便看到了一袭绣着金蟒的紫色朝服。
“昭华,信是我故意扣下的,不关颂宁的事!”
“故意?焉知不是她的心计?我与你恰有分歧,她就有信传来,你为了维护她还要说故意?”
“我解释了那么多句,你为何这么固执己见,油盐不进?”
“太子!你莫忘了,是我们宋氏一家前仆后继,全族牺牲,才有你今日!战场上终究是我们宋氏更有经验!”
“所以呢!我就要当个提线木偶被你提着走吗!”
两人一言一语又开始吵得不可开交,不知何时我的胳膊被人拉住,稍一用力将我扯到一旁。
周砚非挡在了我面前,高高束起的发如春风飘逸,他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洞,
“宋将军误会了,信是颂宁写给我的,你瞧,我还穿上了她给我寄的护膝。”
很少见到他如这般眉飞色舞,好似炫耀般撩开了下衫,又叉着腰弯头,
“颂宁会的可多了,不仅会缝制护膝,还会烹饪糕饼,这都是给我做的,宋将军可不要误会了人。”
我知他孤单冷漠,却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心不由得直跳,可我还是红着脸上前去,坚定的维护自己,
“宋将军,我的确不是什么英雄,一直长在闺阁之中,没办法上战场杀敌卫国,可我的母亲是远嫁而来的和亲公主,她来自遥远的部落,为了两族和平,一人来到异地,死后也无法回到故土,只能埋在青山之上,遥遥的望着家乡,她也是闺阁在世女。我们不能选择自己是出身武将还是文官,不能选择自己是平头百姓还是贵胄子弟,生在什么地方,就活成什么摸样,您一家忠君爱国,实在敬佩,我想我们闺阁女若是和您一样生在武将之家,冲锋陷阵,战场杀敌的时候,我们也一样不会退缩!”
一字一字,如风过耳,珠玉落盘。
我平素温婉柔情,从不与人争执,眉梢间的和顺变成果敢,眼神中蕴含的异域格外冷艳。
周围传来阵阵掌声,一向瞧不起我的世家女头次站在了我这边,她们不再冷嘲热讽,而是挺起胸膛回了一句,
“我们若是能上阵杀敌,也定会像宋将军般不让须眉!”
场面莫名激昂,宋昭华沉默一阵讪讪离去,太子神色复杂,想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我也终是为自己辩白了一次。
我阿娘,也是英雄。
15.
月底是我的生辰,皇后娘娘也准备办我的及笄之礼。
自那日御花园剖白,许多世家女都想同我交好,而流言莫名传了出来。
说宋氏昭华性情强硬自退婚约,太子妃之位还得是我。
太子今日也来寻我,再没有以往的孤傲,他的脸上也展出了笑容,
“颂宁,再过几日你就要及笄,可想好要嫁谁?”
“我自是知道,不用太子提醒。”
“倘若你可嫁与我为正妃……”
“太子慎言,我如今已是周将军的未婚妻。”
他嘴角的笑戛然而止,冷的像冰,语气也变得冷漠,
“你以为周砚非是什么良人吗?他……”
“周将军是什么人,我自会慢慢了解!”
我早已不想当什么太子妃,噎的他气得发狂。
转身一别,只留背影。
罢了。
我与裴景让,终是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16.
我只等着及笄,不曾想等来了周砚非的发疯……
是的,他绝对是发疯。
流言蜚语传遍京都,而我丝毫不在意,安心等着及笄待嫁。
小厮的通报打破了安宁,周砚非病了,还病的很重,让我入府探望。
我与他早有婚约,何况也有前例,先帝的女儿文姝公主便是还未成亲前去照顾生病的驸马,两人的感情更加的如胶似漆,传成一段佳话。
可我急匆匆赶了过去,只见到了他懒懒的倚在墙壁上,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阿宁。”
他叫我阿宁……
我呆呆回应,慌忙地问:
“你是哪里病了?”
“这里。”
他手指着心脏,向前一步几乎贴着我的身体,
“听闻阿宁不嫁我了,这里就疼。”
我的脸红到了脖子处,摸了摸他的额头,
“也没发烧啊……”
下一秒,肆意的吻辗转在我的唇上,他像弑天的恶魔般将我推至墙边,一只手将我的双手禁锢在头顶,一只手又箍住我的腰间……
“阿宁……想当太子妃吗?”
“不……不想。”
“这才乖。”
直到我喘着上不来气,他才慢慢将唇转向脖颈,我的心好似坠下悬崖又直上云霄,眼中莫名起了恐惧,
“你……你先前的害羞都是装的?”
“傻瓜,害羞怎么装的出来,面对你,我是真害羞。”
“可你为何……今日这般行径?”
“我是不想再忍了。”
他拉着我坐到软塌上,将我抱入怀中,像傲娇的猫一样慵懒放松,
“阿宁,你知道那些传言吗?我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义父将我捡回来那日,我满身的尸臭味,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空气那么甜。”
“我只记得好多贼兵闯入了我们家,杀了好多人,阿娘替我挡了好几剑,我身上的衣衫都是阿娘的血,后来贼兵将我们都丢到了乱葬岗,我就在那里过了好几日,我不敢跑,也不敢爬出去,就抱着阿娘的尸体睡,烈阳暴晒,大雨倾盆,一天又一天,直至义父看到了我。”
“阿宁,我杀了好多人,总睡的不安宁,直到闻了你独有的白茶花香,你说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其实不懂什么是爱,只觉得挺高兴的。”
“我不喜宋昭华,因为她欺负你,可她的父亲曾是我并肩作战的伙伴,我只能略施小计,让她和太子生一场气,没成想,差点连累你要嫁给他……”
“打仗时,我在帐篷里睡不着,总要抱着你给我做的护膝,上面有你的味道,阿宁,你让我觉得很温暖,很期待,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以后的日子有你,我会很快乐。”
“阿宁……我不是什么纯洁的好人。”
……
“那……你为什么要装啊。”
我不解他为何不装到底,非要现在才露出原型,可看到他头倚在的我肩膀上,舒服的快要睡着了,就好似又明白了。
“你是怕我嫌弃你吗?”
他点头,
“我怕你嫌弃我身上,有尸臭味。”
“我闻不到哎,只有白茶花香。”我笑道,脸红的蹭了蹭他的鼻子,
“周砚非,以后不许害昭华,她是将门之后,理应厚待。”
“嗯,我听话。”
17.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行完礼后,皇帝再次召见了我。
他问我是否后悔,我则回答并不后悔,礼成,婚在。
宋氏昭华也参加了礼宴,她一改往常的强硬,向我微笑,
“你是个好姑娘,曲颂宁,是我错把世间闺阁女的不易当成了娇气,你说得对,倘若她们有的选,定然不会被这礼教束缚着。”
“宋将军,你也是个好姑娘,你为国奋战,堪称典范。”
“我们还能成为朋友吗?我想让你教我缝制香包。”
“好啊,那你教我蹴鞠。”
我们相视而笑,女子不易,本该携手而行。
18.
宋昭华没有成为太子妃,她终究还是退了婚。
我也是这些时日才看透裴景让,他这般心机深沉,算来算去,既要也要,终不是良配。
没有宋昭华,还有李昭华,王昭华,就算我成为太子妃,也只能成为他的棋子,攀附他。
及笄礼成,载明鸳谱。
我即将迎来我的大婚,这是我期盼已久的日子。
阿娘,我虽是闺阁在世女,却从未忘记您的教导。
我,也是自己的英雄。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