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丛榕 张听雨
法佐·赛伊是一位不走寻常路又取得了巨大成就的当代钢琴演奏家、作曲家。也许你没听说过他,但大概率看过王羽佳弹的爵士炫技版《土耳其进行曲》的视频——那就是他改编的。今年,他的亚洲巡演之旅依然会演奏他自己的作品。
这位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艺术家出生于土耳其,师承法国钢琴学派大师的弟子,后求学于柏林,现居日本。他的创作也包含着从土耳其本土文化到爵士风格、东方音乐等包罗万象的艺术特点,不同的文化经历为他的创作和演奏生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作为钢琴家,他将传统的古典音乐作品演绎得严谨、丰富而充满活力;作为作曲家,他不拘泥于形式与内容,探索各种可能,将音乐元素作为表达不同文化与情感的载体。此次巡演,赛伊选择了非常少见且有趣的曲目组合:巴赫、贝多芬和他自己的作品。笔者有幸对他进行了一次专访,得以一窥这位特立独行的音乐家的创作理念和艺术追求。
传统与现代
当今活跃在古典乐坛的众多钢琴演奏家之中,赛伊无疑是特别的。他演奏的莫扎特协奏曲结构清晰、声音醇厚而又灵感迸发,充满溪水一样的活力,在这其中,只属于赛伊自己的华彩段也使其成为独一无二的版本;他的巴赫脉络清晰,各声部似性格迥异的人群放声歌唱;20世纪作品则或热烈、或冰冷,极具时代特征的同时也不脱离演奏者个性的巨大表现力。除了这些传统作品的演奏,他还以擅长即兴与改编闻名,这也使他的形象在古典音乐范畴内一直是某种特立独行或者创新的代表。
赛伊活跃、灵巧而无所不能的即兴改编能力来自于自己的启蒙老师,“我5岁时在安卡拉的首位钢琴老师是米塔特·芬曼(Mithat Fenmen),他总会要求我用即兴创作开始课程。他会向我提出许多问题,比如,‘你今天在城里看到了什么?在街上遇到了什么?在学校玩了哪些游戏?和同学们打球了吗?’然后引导我用钢琴讲述出来。因此,我自幼就养成了即兴创作的习惯,也意识到即兴创作其实与作曲同源。成功的即兴创作能孕育出完整的音乐作品:毕竟,一部作品正是许多即兴创作和潜心努力的结晶。”
少年赛伊与米塔特·芬曼
芬曼师承自法国大钢琴家科尔托,科尔托的录音也常常因其中较为随性、不乏错漏而音乐极浪漫飘逸的处理而闻名。科尔托的另一位弟子桑松·弗朗索瓦也热衷演奏爵士音乐,与赛伊的爱好隔着一位老师对上了话。芬曼给予赛伊的这颗种子——即兴,在古典音乐演奏的历史中一直是非常重要的传统,但在当今的古典音乐会上,即兴的能力和演奏习惯似乎正在演奏家中消失。在古典音乐的历史上,无论是巴赫还是贝多芬,到后来的肖邦、李斯特、拉赫马尼诺夫,他们都是当时卓越的键盘/钢琴演奏家。从巴洛克时期普遍的通奏低音,到李斯特学生的大师课记录,以及后来霍洛维茨、鲁宾斯坦的传记中也可以发现,历史上的键盘音乐教育是完全以和声、复调等与作曲相关的课程作为基础的,这与我们当代钢琴教育注重谱面的绝对准确,追求完全还原“作曲家原意”的风尚有所不同。对比当今时代的演奏者与“黄金时代”演奏家的历史录音,也可以发现这两种教育模式形成的演奏风格间的巨大差异。
钢琴演奏家与音乐学院古典钢琴学习即兴传统的丢失,是否与演奏者、作曲家两种身份的分化有关?赛伊对此表示:“确实,钢琴作曲家概念在18世纪至19世纪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影响。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李斯特、肖邦、舒曼、勃拉姆斯、德彪西,以及来自俄罗斯的拉赫玛尼诺夫、普罗科菲耶夫、肖斯塔科维奇,他们都既是钢琴家也是作曲家。但随着录音技术的发展,业内录制专辑的传统日渐固化,到了20世纪,评论家在评述钢琴曲时更加偏向于演奏技巧。钢琴作曲家的数量因此从20世纪下半叶开始减少。但今天,(创作的)自然流动和钢琴作曲家的理念比20世纪后半叶时更为普及。我本人亦在其中,我几乎在每场音乐会上都会演奏自己的作品;无论是室内乐还是钢琴独奏,我都会带着自己创作的管弦乐作品、清唱作品及歌曲,以钢琴作曲家的身份在全球五大洲演出。”赛伊的改编与即兴虽被视为创新,但这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泥古,是将巴赫以来作曲家与钢琴家身份统一的一种“往日再现”。
钢琴家与作曲家
作为一位具有作曲家身份的音乐评论家,势必有其独特之处和优势所在。赛伊说道:“作曲家拥有分析者的视角,能以整体角度观察时长20分钟的奏鸣曲全貌,寻找作品的锚点与核心,研究作品的起点、频率与主题,分析整个乐章或整首音乐。换言之,我着眼的是整个演奏系统,而有别于完美主义钢琴家正确演奏每个音符的愿望。这种理念反映在我的所有评述中。”这段说明不仅揭示了“演奏者也是创造者”的真相,也解释了赛伊在演奏传统作品时那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和不脱离曲目创作年代风格的强大诠释能力的来源。
在创作方面,赛伊除了将古典名作加进爵士的风格改编成新作外,也写了很多涵盖各种风格、运用各种创新技术的作品。他的创作不论是依照传统和声还是爵士流行风格、具有民族曲调的作品,都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似乎并没有按照当今较为常规、广泛的严肃音乐创作方式来写作品,也不追求绝对的“新”,不论是古典音乐传统和声、爵士、流行或是具有不同文化背景元素的音乐风格,均有涉猎,甚至乐器的特殊演奏方式也可结合民族传统音调表达极具地域特色的风格。
“1996年,我创作《黑色大地》(Kara Toprak)时,我的目标是写出可以在世界各个角落演奏的乐曲,应足以代表我本人和我所来自的土耳其文化及土耳其音乐,同时适合在古典音乐节、民族音乐节、世界音乐节和爵士音乐节演奏。我怀着这样的初心出发,如今这部作品已经实现了我的创作初衷。当然,自20世纪约翰·凯奇以来,业内已出现预制钢琴(prepared piano)的例子,即在琴弦上使用金属、木材等物品来创作音乐作品。但我的作品并不属于这个类型,而完全通过左手及连贯的(使声音达到某个位置)有意识动作来实现。同样,我的创作目标依然是代表土耳其民族音乐,譬如试着模仿或还原巴拉马琴、乌德琴或萨兹琴的声音。从这方面来说,时至今日《黑色大地》不仅是我个人的演奏曲目,同时也成为世界各地众多钢琴家乃至中国钢琴家与音乐家的保留曲目。”
在听过赛伊的古典曲目演奏以及他对个人作品的演绎后,你能感受到传统的音乐规则也许并未用尽或者消亡,在各种各样的音乐创作体系中都可以探寻新的作曲方式,既不需执着于古典,也不需以“新”和“前人没写过”作为目的去创作。对各种风格、文化背景的融合与灵活运用,才可能是之后古典音乐家、演奏家创作新音乐真正的方向(如拉威尔、德沃夏克、古尔达、赛伊)。
赛伊走的不寻常路,一定程度上恰恰是对古典音乐历史上传统音乐家职业生涯的一种回归(写作探索不同体系的和声,注重框架内的自由,以及在作品中对不同音乐形式、音乐元素和民族风格的融合)。一味执着于推翻一切传统、创造新的声响创作体系,或许会不可避免地走向死胡同。承袭古典、将传统融会贯通,才是在全球多元文化背景下吸收不同音乐元素创作出真正好作品的基础。
古典与多元
除了爵士音乐,赛伊的创作也包含各地具有特色的民族风格。赛伊对土耳其民族的文化有着深沉的感情。《黑色大地》的创作灵感源自土耳其民谣歌曲,原曲作者、失明歌手阿西克・维亚斯是土耳其最后一位伟大的民谣歌手。赛伊用钢琴拨弦的技巧还原了民族乐器萨兹琴的声音,这种写法也使笔者联想到西班牙作曲家阿尔贝尼兹在作品中对吉他声音的模仿。赛伊曾创作钢琴协奏曲《丝绸之路》《中国狂想曲》等,用自己的七十多部作品和世界范围的巡演体现了各种不同文化的交流。
谈到古典与爵士、流行音乐是否关系对立的问题,赛伊十分狡黠地说:“我年轻的时候,常把莫扎特和帕格尼尼的作品改编成爵士乐。‘如果是爵士乐风格,这些作品的改编再创作将会呈现怎样的效果?’我心中经常萌生类似的想法。我在YouTube上看到中国钢琴家郎朗和王羽佳演奏爵士乐版《土耳其进行曲》。其实,古典音乐与爵士乐的联系曾经非常罕见,但如今这种联系已经变得格外自然,钢琴家们都在倾力借此联系呈献耐人寻味的动人作品。我的作品包含交响乐、交响曲、序曲以及多种乐器的器乐协奏曲。正如人们所见,我的作品所涉及的范围非常广泛。”可见,赛伊在作品中对不同音乐形式、音乐元素和民族风格的融合是他创作与演奏一以贯之的方式,也是某种意义上对古典音乐创作形式的回归。
无论是在自己的作品中,还是音乐会曲目单中,赛伊都力图让不同的风格对话。对于此次中国巡演的曲目安排,赛伊介绍:“我的演奏曲目中有多段来自巴赫名作《哥德堡变奏曲》。广州首场音乐会的曲目还包括布索尼改编版巴赫《恰空》和贝多芬《“暴风雨”奏鸣曲》。音乐会的第二部分则完全是我自己的作品,我相信其中的《新生活奏鸣曲》(Yeni Hayat Sonata)和《黑色大地》会引起人们的关注,而我在全球多座城市演奏的民谣同样会吸引听众的兴趣。诚然,中国的艺术爱好者早已通过众多钢琴家熟知了《哥德堡变奏曲》和贝多芬的奏鸣曲,但我将向中国的音乐家与音乐爱好者演绎我对名家名曲的解读,展示我的呈现方式及个中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