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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松芳揭秘:南北之争,岭南面风头正劲!

  “南米北面”,大体成立,唯于广东不成立;不仅“岭南面自古所重”,更兼入馔,在足以表征民国味道的粤菜馆中,常常“独当一面”,堪称一奇。

  俗话说南米北面,北方人会想当然地认为南方人是不怎么吃面的,尤其是南方以南的广东,但你走在大街上,赫然见着不少从早开到晚的面馆,特别是地道的竹升面,还上过《舌尖上的中国》。再泛一点讲,著名的广东早茶的点心,很多也都称得上是面点,尤其是广式馄饨——云吞,那更是自成一派。其实我们再往前追溯一点,岭南面不仅早已有之,而且在民国还堪称辉煌呢。

  在过去,岭南虽然也产麦,也磨麦制面,但物以稀为贵,所以不是用来做主食,而是用来做席上之肴以待客的,屈大均《广东新语》有类似而稍异的说法:“广人以面性热,不以为饭。燕客时,乃以擘面、索面为羹汤。”面不当主食而当菜肴,自然会做得不同凡响,建立其特别的地位,故屈大均又说:“岭南面自古所重。”并且说苏东坡就特别喜欢吃岭南面,还忍不住亲自动手:“常于博罗溪水日转两轮,举四杵,以作白面。”还以诗纪事:“要令水力供臼磨,与相地脉增堤防。霏霏落雪看收面,隐隐叠鼓闻舂糠。”而磨出来的面以及制成的糕点更是色诱、香诱、味诱:“散流一啜云子白,炊裂十字琼肌香。”岭南面好吃,苏东坡还吃得不过瘾,还要以之制酒曲、酿美酒,所谓“岂惟牢九荐古味,要使真一流仙浆”。屈大均最后总评道:“其嗜岭南面若此!”(李育中等注《广东新语注》,广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37-338页)

  七百年后,踵继苏东坡的足迹来惠州做知府的清朝大书法家伊秉绶,对苏东坡景仰有加,其留下的石刻《朝云墓志》等就可表征。但还有一项与面有关的发明,大约是得了苏东坡的神示,那就是伊面。伊面旧称伊府面,制法特异,与北方任何面食不同,因为面条是经油炸过的。因为炸过,所以,有时可以直接食用。在方便面初兴的时候,珠海出产的一种三鲜伊面,因为可以直接食用,许多小孩就拿来当零食吃,风靡一时。伊面的好处还在于,较之普通面条,它可以煮成汤面,也可以炒来吃,还可以焖,又可以配各种各样的作料,成为大小酒楼一道受众最广的主食兼菜肴。因此,著名美术评论家黄苗子先生,将广东伊面与四川泸州的菠菜面,视为面食双绝。(黄苗子《伊府面》,载《茶酒闲聊》,三联书店2006年版)

  伊府面后来有很多版本,但终民国之世,基本上将版权归于广东;伊秉绶固是福建人,但闽菜馆从未推出过伊府面,而是粤菜馆的传统名馔,有人并考其渊源:“伊府面,为粤馆之佳馔,食之者众,足快朵颐。顾其名之所昉,殆鲜有知之者矣。阅光绪三年(1877)十月十二日王壬秋湘绮楼日记有云:‘食炒面甚佳。始广东无炒面,伊墨卿守惠州日始为之,故曰伊面。今年司道迎巡抚索点心,云有伊面,崇藩台不知其为何物也。崇固贵族,此乃有儒者气象。以炒面为伊面,市井语耳,不宜出之士大夫之口,然伊面实不如吾家炒面也。’”(鶼《伊府面》,《新天津画报》1940年第9卷 第26期1页)今检《湘绮楼日记》(马积高主编、吴容甫点校,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602页),确实无误。此际王氏身在湖南长沙吃炒面,而忽道广东之伊面,应该是基于同治二年(1863)底至同治三年春夏应好友广东巡抚郭嵩焘之邀壮游广东的饮食记忆,则彼时,伊面已成为广东名馔了。

  早在辛亥革命后不久,广东伊面就声传于外了。当然首先是作为市场中心的上海,如1914年初陶陶居的广告:“巧制蜜饯糖果、中西细点、伊府面饼,自办广东香肠、南安腊鸭……送礼品物,一应俱全,如蒙光顾,格外克己,函购立奉,请至大马路浙江路口。”(《南京路陶陶居年节礼品上市》,《申报》1914年1月14日第4版)不久又特别广告推销伊府面:“伊府面创自名人,独出心裁。本居研究,特用上品滋料,维新监制,装璜贮盒,以备送礼,历时不变,居家点心,最为简捷,舟车携带,尤觉便宜,临时用开水冲食,香润甘滑,开胃健脾,洵合卫生,诸君请尝试之。每盒小银一角五分。南京路陶陶居谨启。”(《真相伊府大面:此乃真相,与别家不同》,《申报》1914年5月27日第4版)此乃妥妥的方便面了,也应该与初创时期的伊秉绶家面大异其趣了,即便与王闿运记忆中的伊府炒面,也已相去甚远了吧。

  这种新型伊面,应该是陶陶居首创,且确实颇有销路:“本居始创真相伊府面与别家不同,研究精良,洵称色香味三绝,历久不变,临时用开水冲食,诚旅行家居,点心适口,最为简捷。营销伊始,名播遐迩,有口皆碑,无待赘述。但市上赝者日多,未免鱼目混珠,诸君赐顾,请注意焉。每盒小洋一角五分,南京路西首陶陶居。”(《夏令卫生食品陶制伊府大面》,《申报》1915年7月31日第4版)这种首创,也是可以置信的,须知上海陶陶居的老板,乃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冠生园老板冼冠生,笔者在《粤菜北渐记》中颇有述及其事迹,可以参看。

  当然,其他粤菜馆的伊府面,还是多守旧制,如“北四川路粤南酒楼,对于食之研究,独出心裁,调味之可口,亦他家所未及。最近特制鲜虾甫鱼长寿伊面,每盒一元,以应沪上各界之需求,为送礼之佳品云”。(《粤南酒楼特制鲜虾甫鱼长寿面》,《申报》1928年7月16日第23版)像传播至于北方面食区的重要城市西安,伊府面也足资招徕,应该也不同于陶陶居的款:“早点:叉烧包,豆沙包,伊府面,广东粥品。上下午餐:应时饭菜,精致小吃,烧腊卤味,油鸡素菜。新添:伊府凉面,绿豆米汤、绿豆沙。南院门二十四号。”(《广东腊味店夏令出品》,《西京日报》1945年7月30第4版)

  当然不独伊面,其他款式的面条,在各地粤菜馆中,也占据相当之地位,如片儿面曾风行粤沪,惜今已不知其详:“本酒家布置幽雅,招待殷勤,自开幕来,营业鼎盛。所烹菜肴面食,悉极可口,至茶市尤形拥挤,朝夕常告满座,香茗浓郁生风,佳点美味兼擅,个中以‘糯米鸡’‘三民治’等为特色,而‘片儿面’一物,更觉创见。盖是样食品,广州各大酒肆茶楼,类多制售,若沪地则堪称仅有,无怪尝试者,佥谓风味别具,以珍馐一例看云云。”(《北四川路虬江路南天天酒家宣称》,《申报》1931年6月18日第25版)

  “广州仔”柳雨生也即后来旅居海外的著名学者柳存仁说,广东面好吃,也许并不在面本身,而在煮面的配料或汤汁,甚至是广东菜肴的烹饪,有如广东的早茶并不在于茶本身一样:“许多外省的朋友,都颇爱吃所谓的广东菜,(我的朋友)沈君,他对于广东馆子的脆皮炸鸡和红烧鲍脯,就常称道不置。今日说广州的食品,想把它分为三种,曰粥、菜、点心。在广州吃面食是不免逊色的,就算是护短一点,也至多觉得在广东所吃的面,汤汁比较的够味,配料比较的丰富而已。但是配料和汤汁并非就是面的本身,广东煮面用的配料或汤好,那是因为他们所做的其他的菜肴好的缘故,和面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关系。”(柳雨生《赋得广州的吃》,《古今》月刊1942年第7期)南京一家弄堂里驰名遐迩的粤菜小馆子的面条,正可印证柳雨生之说:“五千元一碗的鸡杂面,大大的一碗,浇头也很多,食量中等的人,简直可以当一餐饭吃,而且味道也非常鲜美。如果你不喜欢汤面,不妨来一个炒面,但广东馆子的炒面,是不作兴‘两面黄’的,其味道实驾‘两面黄’之上,而且,那上面的菜,足够两人下酒而有余了。”(老兄《弄堂里的粤式小吃》,《社会日报》1947年9月25日第2版)面上之菜都可以供两人下酒有余,那不是“喧菜夺面”了吗?1939年6月25日,宋云彬先生在桂林“(游泳上岸)赴广东酒家吃鸡球面一碗”,这鸡球面应该就像南京这家粤菜小馆的鸡杂面一样。(宋云彬《桂林日记》,载《红尘冷眼:一个文化名人笔下的中国三十年》,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

  粤菜馆的面好吃,在昆明西南联大时期,很多籍贯北方的“大佬”都会找广东面吃,如梅贻琦先生1941年1月14日“为(徐)行敏邀至昌生园食炒面”。(《梅贻琦西南联大日记》,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5页)再如吴宓先生“(1946年8月16日)访庆,庆请宓同郭铮在春熙西段耀华粤式早餐,进牛肉面为寿”;以牛肉面充寿筵,也可见此面的“浇头”不一般了。(《吴宓日记》第九册,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07页)张宗和先生携家带口到冠生园吃中饭,主要靠着一盆炒面就使全家人吃得很饱,足见广东面之口惠实至:“(1943年7月9日)没有吃中饭,(一家人)先到冠生园吃点心,先吃了一盆炒面,大家都吃得很饱。”(《张宗和日记》第三卷,浙江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3页)

  各地粤菜馆的广东面,最追求地道的,恐怕莫过于贵阳大三元酒家,他们的面条师傅请的会制作老广喜欢吃的鸡蛋面的钱钜——据说是孙科的家厨。由于他们的这种讲究,所以抗战胜利后国民党中宣部长广东高要才子梁寒操来贵阳宣慰,在两广同乡会于大三元设宴欢迎时,欣然题写了“贵阳大三元酒家”的招牌。(张祖谋《大三元酒家》,载贵阳市政协编《贵阳商业的变迁》,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页)这种鸡蛋面,应该就是现在广州面馆仍然保存并流行的鸡蛋银丝面;这鸡蛋银丝面,据睘庵所述,在民国年间,曾令多少达官贵妇竞折腰:“三圣社池记面,也是在桥头摆上担子,晚上九时才上市,可是达官富人、名优贵妇都把汽车停在路边,站在担子旁一尝它的‘银丝面’。(粤人喜吃脆的硬的食品,打面时多加鸡蛋,切面时切得极细,味腴而面滑。)类此的事很多。”(睘庵《广州情调》,《旅行》杂志1948年第10期)

  但是,即便很不地道,广东炒面也常常能帮粤菜馆撑场面,特别是在海外,又特别是在物资供应困难的战争时期。比如“英国自一九四五后未曾许一颗白米进口,因此中国菜馆也无从以白饭饷客,只是把炒面、汤面来代替,香港楼独出心裁,还有油炒大麦供应”。(徐钟佩《伦敦和我·中国菜馆》,《中央日报周刊》1948年第5期)在纽约那些基本上是广东人开设的面向外国人的杂碎馆,炒面也是他们主打的供应:“在纽约,很多人有每星期吃中国饭一次的习惯。只可惜他们顿顿吃炒面、杂碎,真正中国菜并不容易吃到。”(范存恒《纽约的衣食住行》,《家》1948年第28期)

  在欧美,广东人开的杂碎馆主打炒面,在日本,广东人则主要靠云吞面获利,如陈以益《馄饨与云吞》(《珊瑚》1932年第9期)所说:旅居日本的中国人中,有四分之一从事中国料理(中餐馆)业,其中“贫苦侨胞肩挑馄饨担以行商者,一如本国”,数量不少——“此等商人大半为广东籍”,“其价格比面馆更为便宜,大约叉烧面或馄饨均卖十钱”,本小而利厚。须知,这云吞非广东本土之云吞,实乃广东人所谓云吞面之面——偏正复词落在面上:“日人呼面曰‘UDON’,疑其音之与馄饨相似,料系日人在昔留学吾国,讹面为馄饨矣。”——“旋游日本,见面店招牌,果蔬馄饨(此等面店并不兼卖馄饨)。”而真正的馄饨,日本人则以馄饨的广东方言云吞来表示与书写:“……一律写作云吞,日本语呼为WANTAN,现代日本虽三尺童子亦知云吞之可供狼吞也。”所以,作者不得不感慨,还是广东菜的势力大影响深:“云吞之称,原为广东方言,日人最喜广东料理……遂以云吞为馄饨。”

  同为面制品的广东云吞虽由内地馄饨转音而来,但早已自成一派,颇多佳制:“西关的九记馄饨担子非午夜不出来,在住宅区的街道穿插,转眼卖光了。”(睘庵《广州情调》,《旅行》杂志1948年第10期)广州如此,香港亦然:“……说到了这些,不由我不想起广州燕塘外沙河那里的沙河粉,荔枝湾的艇仔粥(上海滩虽亦有以艇仔粥之名出卖,但迥非此物),九龙城的馄饨面(港九阔人往往乘好几块钱的汽车去吃一碗馄饨的)。”(张亦庵《食在广州乎?食在广州也!》,《新都周刊》1943年第2期)上海竟然也有:“挑担卖馄饨共有两种,一种是高脚式的担子,边敲边击,其声卜卜;一种是低矮式的担子,不敲击竹筒而敲竹片,一面敲,一面喊:‘虾肉馄饨面。’因为这种馄饨担子都兼卖面条,馄饨的馅是用虾肉、猪肉拌和,其式甚大,故有‘大馄饨’之称,每碗起码小洋一毛,面价也相同。高脚担子历史最久,它只敲竹筒而不叫喊,馄饨都是小的,每碗起码一百钿(即铜圆十枚),现在有几副担子也兼卖面条了。挑卖矮式馄饨担子为粤人所发明,他们的口号是‘卖虾肉馄饨’,近来除粤人外,镇江帮、扬州帮也不少。”(郁慕侠《馄饨担》,载《上海鳞爪》,上海书店1998版)

  这种虾肉馄饨,根在香山(今珠海、中山,当时上海饮食商业从业者香山人,上海四大百货公司创始人就全部来自香山),自有其不传之秘,其制作方法,外人是难以知道,更难以学的。新出的珠海《唐家湾镇志》,披露了当年这一风行上海滩头的虾肉馄饨的制作秘方。抽丝剥茧,之所以要挑担沿街叫卖,首先因为这样可以“即制即煮即食”,确保其鲜。其次是制面,面要加鸡蛋、花生油,尤其是要加碱水。第三,是表里兼顾的十二分“虾肉”,即不仅馅要虾肉,面皮也要添加虾卵,这已非同凡响。第四是熬汤,要用泉水煲蛤蚧蛇加猪骨、虾壳干。这样的汤,是奶白色的,而当面或馄饨撒入时,瞬时即变成金黄色,妙不可言,美不可言。(何志毅主编《(珠海市)唐家湾镇志》,岭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263页)

  因为广东云吞或馄饨的秘辛之味,南京的粤人小摊担还开成了馄饨面大王,而主厨者竟然号称是汪精卫的家厨,亦一奇也:“他开设在中山东路新都戏曲隔壁的弄堂里,在人行道上望弄堂里一望,便可以看见他的担子。他虽牌子是挂的馄饨面大王,其实一般小吃的菜,都有得卖的,味道也十足地道的广东味。听说他那里那位厨房,过去还是汪精卫的厨司呢!他既是标准的馄饨大王,值得介绍的当然是馄饨面,三千五百元一碗的馄饨完全是鸡汤,其味无穷。”(老兄《弄堂里的粤式小吃》,《社会日报》1947年9月25日第2版)